第49章 碧峡水(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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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长羽狼狈极了。
原本他在沧海阁威望不低, 动辄一呼百应,地位相当超然,不至于落得这副人人痛打落水狗的田地, 可惜镇冥关的事闹得太大,引来?众议纷纷, 他的声望自然也一落千丈。

再加上?曲砚浓让他自己出钱补上镇冥关的缺口,戚长羽刮地三尺, 把从前愿意支持他的那些人都榨了个遍,全靠画饼充饥安抚住了那些人。

现在眼看着仙君并不打算保戚长羽,他画下的那些饼显然也要成空, 从前?的追随者们又怕又恨, 反倒是踩戚长羽踩得最狠的,刚才在高台下,没少对戚长羽下黑手。

等到戚长羽被带到曲砚浓面前?的时候,他早已?不是方?才风度翩翩的模样,鼻青脸肿, 衣衫破烂,看上去格外凄惨。

望见曲砚浓的那一刻,他眼?神中迸发出怨毒至极的恨意。

曲砚浓十指交握。

看起来?戚长羽相当恨她啊。

意料之中。

“听说你有?话想要和我说?”她语气淡淡的,“说吧。”

戚长羽脱口而出的怨愤,“你骗了我!”

第一句出口, 剩下的就再也克制不住,泄洪一般地倾吐, “你早就想要换上?别人, 你早就想换掉我, 你故意把比试定?在镇冥关,就是为了损毁我在山海域的名声, 你是故意引其他人来?攻讦我——”

曲砚浓意兴阑珊。

“你觉得,我需要这么做吗?”她打断戚长羽的话,指尖轻轻拨着先前?被漆黑触手所攀附的地方?,心不在焉地问。

戚长羽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定?定?地望着曲砚浓,眼?珠动也不动,黑白分明,有?种叫人害怕的古怪。

申少扬却是再也忍不住了,竖起眉毛看着戚长羽,“难道是仙君逼你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镇冥关的镇石不是你主张要换的?换掉镇石之前?,难道你不知道这些镇石质地脆薄、损耗极高?你难道没有?从中贪昧清静钞?”

什么好处戚长羽都享受到了,什么都是他自作主张主持的,现在反倒是来?怪曲仙君了,真是倒打一耙!

戚长羽轻蔑地瞥了申少扬一眼?。

这样初出茅庐的雏鸟,除了那套黑白分明却又毫无意义的大话,又能知道什么?倘若把一件大事交给?这样满口道理的年轻人,只?怕是顷刻就要崩盘。

“本来?望舒域那里就囤积居奇,早晚要敲竹杠,又有?超发清静钞的事端,可见四方?盟、季颂危从来?不可靠。”戚长羽仍不死?心,低声对曲砚浓说,“若不能换成山海域自己的镇石,受制于人的下场可不好过,将镇石换掉这件事本身,我没有?半点私心。”

至于戚长羽从中谋夺的清静钞,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辛苦费罢了,他为山海域殚精竭虑,谋的是千年长策,那一点清静钞不过是汪洋里的一滴水,拿了也就拿了,根本不足为奇。

曲砚浓因此罚他,他也认罪,但若是为此追究到底,戚长羽就难免满心怨愤了。

“仙君,为了沧海阁谋划的这些年,我没有?功劳,总归也有?苦劳吧?”他哀哀地说,“这么多年里,我为沧海阁殚精竭虑,但凡您有?什么命令,我总是第一时间给?您办成,这些您都是能看在眼?里的,我是真没有?二心。”

申少扬简直被戚枫的小叔惊呆了。

到底是怎么才能做到这样理直气壮地忽略自己的罪过,反过来?哭诉自己的忠心啊?

戚枫看起来?也不是这样的啊?他小叔怎么就这样呢?

曲砚浓很遗憾地看着戚长羽。

“我也很舍不得你。”她真心诚意地说,“你的能力?其实还不错的,我一时间也找不到一个特别合适的人选来?顶替你的位置。”

这话她先前?就已?经说过,此时再说,既讽刺,却又成了戚长羽最后?的救命稻草。

“仙君,求您!”他猛然向?前?扑来?,“我以?后?不会再贪心了,我什么都改,我会比以?前?更上?心,沧海阁的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曲砚浓摇了摇头。

“不行啊。”她说,“我答应好卫芳衡了,不会留你的。”

戚长羽猛然望向?卫芳衡,露出怨毒的目光,可这一瞥很快就被他收敛了,他知道最终的决定?者只?有?曲砚浓,卫芳衡充其量只?是狐假虎威。

“仙君,您听我说、您听我说——”他低低地说着,语气几簇,“我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在意卫芳衡的话,其实您根本不在乎她这个人,您留着她只?是因为她姓卫。”

申少扬手指上?的戒指微微发烫。

那一缕灵识在灵识戒中微微地颤动,留神听取戚长羽的每一个字。

“仙君,虽然您没说,夏枕玉和季颂危也没说,但是我也猜到了一点端倪。”戚长羽急切地说,“其实到了化神期,每个人都会性?情大变,是不是?你们三个化神修士,每人都生出了心魔,那个人就是你的心魔。”

卫朝荣倏然一颤。

他攥紧了虚妄的手掌,神容冷肃,透过灵识戒,冰冷地凝望着戚长羽。

戚长羽莫名觉得那个摘下阆风使之名的小修士身上?竟忽然有?种可怖的气息,好似被什么凶兽盯上?了一般,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只?对上?申少扬莫名其妙的眼?神。

曲砚浓微微讶异。

她其实从没掩饰过她的道心劫,但是这种变化经年累月,非一日之寒,时光太漫长,一千年的变化,足以?让世人以?为她的变化不过是岁月使然,很少有?人想到这是化神境界所带来?的。

她并不认为戚长羽就能看透这一千年时光的迷惑性?,那么他能猜到这一步,显然是从什么地方?的来?了线索。

曲砚浓瞥了卫芳衡一眼?,后?者正看着戚长羽,恍然大悟后?又惊又怒。

当初戚长羽还在知妄宫的时候,和卫芳衡打过不少交道,卫芳衡当初对他很反感,但戚长羽那时还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甚至有?可能和她一起留在知妄宫里,她终归还是留个面子情,戚长羽问起什么事,她也会解答。

纵然卫芳衡从来?没告诉戚长羽“道心劫”这回事,戚长羽多年下来?揣摩痕迹,也够摸到一点边了。

“仙君,您宠爱卫芳衡,无非就是因为卫芳衡和那个人有?点血脉关系,您特意去上?清宗把卫芳衡带回来?,不就是想睹物思?人吗?您在意的其实只?是卫家人,是那个人。”戚长羽低声说,“就像季颂危一样,他这些年来?沉溺于利欲,这也是他的心魔,是他的执念。”

冥渊下,卫朝荣微怔。

他并不认得卫芳衡,甚至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更没想到她居然也姓卫。

卫芳衡的那个“卫”,也是卫朝荣的“卫”吗?

所以?,曲砚浓是特意去了上?清宗,找到了和他有?一点血脉相同、在他之后?不知隔了多少辈的同族,带在了身边吗?

她并没有?忘了他,也并不是用谁来?取代他,反倒是执念太重,因此生了心魔,处处去旁人那里找寻他的痕迹?

“您不必急着否认,我这些年也不是只?靠猜测。”戚长羽说,“成为沧海阁阁主的这些年来?,我也找到了许多痕迹,也许您从来?没有?试图抹去它们。您的心魔是在晋升化神两百年后?出现的,从那时候起,您就开?始疯狂找寻一切和那个人有?关的痕迹。”

从山海域,到上?清宗,刮地三尺,拼凑属于那个人的一切过往,连卫芳衡这样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同族都带回了知妄宫。

“您在心魔里越陷越深,慢慢的就连找寻那个人的过去也满足不了您了。”戚长羽说,“所以?您不断在旁人的身上?找寻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把别人当成是另一个他。您自己不知道吗?当您看到别人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时,眼?神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卫芳衡听得一个劲皱眉。

到底是根据只?言片语瞎猜的,只?能猜个大概,却南辕北辙了——仙君的道心劫,哪里是对卫朝荣执念越来?越深?分明是越来?越淡了。到后?来?,仙君甚至都不再想起他了。

最初仙君大张旗鼓地找寻卫朝荣的痕迹,也根本不是所谓的“对卫朝荣的心魔”驱使,正相反,仙君是感受到所有?情感和爱恨都在衰退,不愿越陷越深,这才奋力?反抗,到处找寻卫朝荣的痕迹,试图挣脱道心劫的束缚。

戚长羽说的好像都很有?道理,可是偏偏说反了!

“您难道真的没有?想过吗?沉溺于心魔,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戚长羽充满煽动性?地说,“季颂危执念是利,现在又是什么样?”

曲砚浓想了想。

用心魔执念来?形容道心劫,好像有?点准,但又偏了。

起码季颂危从前?是真的不执迷于钱财的。

并不是化神前?在意什么,化神后?就因此产生执念的,道心劫凭空生成,无踪无迹,根本无法推断规律。

“这么多年里,季颂危一直在四方?盟攫取利益,他赚了如山如海的钱,可是他化解心魔了吗?”戚长羽反问,“没有?,你我都知道,他的心魔反倒越来?越深了。再这么下去,他也会入魔。”

曲砚浓彻底明白戚长羽想说什么了。

“仙君,留卫芳衡这样的人在身边是没有?用的。”戚长羽说,“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您在意的、顺从的其实不是卫芳衡,而是您的心魔。”

“以?您的智计,难道还不能明白吗?您若是沉溺在过去里,越陷越深,早晚有?一天也会变得像季颂危那样,为了一个执念把整个五域搅得众生不宁,这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就算五域毁灭对您来?说不重要,可您自己呢?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千万里之外?,冥渊骤然翻涌。

卫朝荣虚妄的身形剧烈地震颤着,汹涌的魔气起伏着,不断吞吐,将荒僻冰冷的乾坤冢搅得天翻地覆。

——那个人就是你的心魔。

——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

——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大颗大颗的泪珠在魔元蒸腾里一瞬即逝,妄诞不灭的魔无休无止地嘶吼哀嚎,无数次崩解又重塑,直到本该无痛无觉、永恒不倦的魔也渐渐倦怠,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与荒僻的乾坤冢一同归于死?寂。

他是她的心魔。

阆风苑里,曲砚浓支颐。

“晋升化神后?,每个修士都会诞生道心劫。”她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反倒态度闲闲的,余光散散地瞥着申少扬的手,“我有?,夏枕玉有?,季颂危也有?,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至于夏枕玉和季颂危到底愿不愿意和她一起承认,那她就管不着了,反正她不在乎,也不会帮别人遮掩,活得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不过,也不是每个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这是山海断流之后?才有?的,一方?世界濒临破碎,当然是所有?修士一起遭殃。”化神修士站的最高,自然也就要承受更多。

卫朝荣知道山海断流。

通过灵识戒,他和申少扬一起补全了他被困冥渊一千年中所发生的那些事。

在曲砚浓他们三个化神仙修与魔修决战,大获全胜,覆灭魔门的过程中,世界承受不住数名化神修士同时斗法,轰然崩裂。

这场浩劫被世人称作是山海断流。

原来?她的心魔叫做“道心劫”。

虚妄可怖的魔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他只?觉万念俱灰。

原来?她并不曾忘记他,也不曾想过由谁来?取代他,他对于她来?说从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心心念念、千年不忘。

她也和他一样,苦守千年,从未想过放弃那段过往。

这本是他在乾坤冢里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可为什么偏偏是道心劫?

一个沉寂荒冢,甘心苦守,却永远也不敢去找她,因为他已?成了毁天灭地的魔。

一个执迷往事千年不改,掘地三尺找寻和他有?关的一切痕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入心魔。

是造化总弄人,还是天命里注定?没有?缘份?

那一段相拥相守的过往,是否在他们谁也没预料的某一刻,已?悄然画上?了终结?

难道真要不顾一切去找她,落得个天翻地覆、毁天灭地,让她在心魔里越陷越深,和他一起毁灭么?

卫朝荣定?定?地站着。

很久很久,他也没有?动一下。

阆风苑里,曲砚浓瞥向?申少扬手上?的戒指。

虽然戚长羽猜的都是反的,但她曾经无数次执迷不悟地找寻他的痕迹却是真的,她确实如戚长羽所说的那样,真的对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如果申少扬戒指里的那道残魂真的属于卫朝荣,听到这里应当会很高兴的吧?

从前?她不懂爱,总是恶语否认,说些凉飕飕的话刻意来?贬低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从未在她这里得到坚定?不移的爱,总是心存犹疑,患得患失。

那么现在听了戚长羽的话,他总归会明白她的真实心意、欢欢喜喜了吧?

至于所谓的在心魔里越陷越深,就算真有?这么一段心魔,她也是不会在乎什么积重难返的,顺从本心,算什么执迷不悟?

卫朝荣那么了解她。

曲砚浓等了好一会儿,只?等到一段空白的死?寂。

戚长羽仰起头,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申少扬的戒指没有?一点动静。

曲砚浓有?些不耐烦了,难道卫朝荣是不相信戚长羽的话吗?

“无所谓,”她痛快地说,“什么积重难返,沉溺心魔,我又不在乎。”

她执迷于卫朝荣那么多年,就算没有?天道加诸的心魔,也有?本心作祟的执念了。

沉迷于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当然荒诞,可她又怎么会在乎?

“我这一生,从来?不怕飞蛾扑火。”

冥渊下,妄诞的魔剧烈地震颤。

他似哭似笑,或悲或喜,神情古怪到极致,辛酸苦涩,百般滋味。

是,她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

打不死?、摧不垮,宁愿自取灭亡也不屈服于旁人和命运,永远炽烈鲜艳。

可是如果有?一天,炽烈鲜艳的火燃尽了,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越陷越深,最终走向?灭亡了,怎么办呢?

她可以?看淡生与死?,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可他又怎么忍心?

他又怎么舍得?

曲砚浓等了很久,到最后?也没等到那道残魂的反应。

她不耐烦了,干脆站起身,突兀地出现在申少扬的身旁,一把夺下了那枚漆黑的戒指。

“你刚才不是问我,想不想他么?”她问,“你现在知道答案了?”

戚长羽惊愕地看着他们,可是谁也没在乎他。

半晌,漆黑纤细的触手从灵识戒中簌簌地爬了出来?,轻轻地弯曲了一下。

曲砚浓没有?等到更多的回应。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她忍不住问。

怎么可能?

难道千年以?后?,卫朝荣已?不在乎她了吗?

还是说,他真的不是他?

漆黑的触手颤了颤。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微微地向?前?,攀上?她的掌心,很轻很轻,也很慢很慢地写:“情深不寿,你还是……”

“忘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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