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碧峡水(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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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三个?小修士坐在桌边, 望着被扔到脚边匍匐着的前任沧海阁阁主?,不约而?同地往边上缩了?点,露出有点不自在的神情。

那怎么说也是个元婴大修士, 现在却被丢在他们脚边,他们也配吗?

全沾了仙君的光罢了。

离仙君近的人, 也能?分到这世上最炫目的荣光。

卫芳衡将戚长羽掷在地上,像扔个?死物。

作为元婴后期的大修士, 她有的是办法将戚长羽正常地带到曲砚浓面前,但她偏偏选了?最粗暴的。

“仙君,戚长羽带到。”她说。

按照曲砚浓的吩咐, 戚长羽将被废去修为, 送到戒慎司,往后余生都将在苦役中度过,对于曾执掌沧海阁的戚长羽来说简直是噩梦,可?卫芳衡还?觉得轻了?。

卫芳衡纳闷。

也不知道究竟谁从前才是个?魔修,怎么她反倒比仙君更睚眦必报呢?

可?仙君不应当?是这样的性子。

——仙君到底对戚长羽有什么盘算?

曲砚浓抬眸。

戚长羽狼狈极了?。

原本他在沧海阁威望不低, 动辄一呼百应,地位相当?超然,不至于落得这副人人痛打落水狗的田地,可?惜镇冥关的事闹得太大,引来众议纷纷, 他的声望自?然也一落千丈。

再加上曲砚浓让他自?己出钱补上镇冥关的缺口,戚长羽刮地三尺, 把从前愿意?支持他的那些人都榨了?个?遍, 全靠画饼充饥安抚住了?那些人。

现在眼看着仙君并不打算保戚长羽, 他画下的那些饼显然也要?成空,从前的追随者们又怕又恨, 反倒是踩戚长羽踩得最狠的,刚才在高台下,没少对戚长羽下黑手。

等到戚长羽被带到曲砚浓面前的时候,他早已不是方才风度翩翩的模样,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看上去格外凄惨。

就连他的衣袖也无端少了?一只,只剩下半边开裂的袖口,半遮半露地盖在他的手臂上,露出缠在他手腕上的细绳,晃悠悠地垂着什么环佩。

望见曲砚浓的那一刻,他眼神中迸发出怨毒至极的恨意?。

曲砚浓十指交握,挑起眉。

看起来戚长羽挺恨她。

意?料之中。

“听说你有话想要?和我说?”她语气淡淡的,“说吧。”

戚长羽脱口而?出的怨愤,“你骗了?我!”

第一句出口,剩下的就再也克制不住,泄洪一般地倾吐,“你早就想要?换上别?人,你早就想换掉我,你故意?把比试定在镇冥关,就是为了?损毁我在山海域的名声,你是故意?引其他人来攻讦我——”

曲砚浓意?兴阑珊。

“你觉得,我需要?这么做吗?”她打断戚长羽的话,指尖轻轻拨着先?前被漆黑触手所攀附的地方,心不在焉地问。

戚长羽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定定地望着曲砚浓,眼珠动也不动,黑白?分明,有种叫人害怕的古怪。

申少扬却是再也忍不住了?,竖起眉毛看着戚长羽,“难道是仙君逼你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镇冥关的镇石不是你主?张要?换的?换掉镇石之前,难道你不知道这些镇石质地脆薄、损耗极高?你难道没有从中贪昧清静钞?”

什么好处戚长羽都享受到了?,什么都是他自?作主?张主?持的,现在反倒是来怪曲仙君了?,真是倒打一耙!

戚长羽轻蔑地瞥了?申少扬一眼。

这样初出茅庐的雏鸟,除了?那套黑白?分明却又毫无意?义的大话,又能?知道什么?倘若把一件大事交给这样满口道理的年轻人,只怕是顷刻就要?崩盘。

他眼角眉梢充斥着焦虑,可?唯独他自?己不觉得,一手下意?识地伸进那半遮半露的衣袖中,拨弄着那根细绳上的环佩,将它转了?个?面。

申少扬的位置在戚长羽的侧边,正好看见后者坠在腕间细绳上的环佩模样——

那是一枚圆形方孔的玉钱。

申少扬的目光在玉钱上凝定了?一瞬,他记得之前戚枫被人附身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么一枚方孔玉钱。

他有些犹疑,目光本能?地偏转向曲仙君,正望见后者的目光如清流曲水,平静地淌过戚长羽的袖口,又淡淡地收回了?。

申少扬可?以确定仙君看见了?那枚方孔玉钱,但仙君没有去管。

他的心神很快放松了?——

仙君不管,说明方孔玉钱没什么问题,只是普通的玉饰,戚长羽和戚枫是叔侄,佩戴的玉饰相似也很正常。

“本来望舒域那里就囤积居奇,早晚要?敲竹杠,又有超发清静钞的事端,可?见四方盟、季颂危从来不可?靠。”戚长羽仍没死心,低声对曲砚浓说,“若不能?换成山海域自?己的镇石,受制于人的下场可?不好过,将镇石换掉这件事本身,我没有半点私心。”

至于戚长羽从中谋夺的清静钞,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辛苦费罢了?,他为山海域殚精竭虑,谋的是千年长策,那一点清静钞不过是汪洋里的一滴水,拿了?也就拿了?,根本不足为奇。

曲砚浓因此罚他,他也认罪,但若是为此追究到底,戚长羽就难免满心怨愤了?。

“仙君,为了?沧海阁谋划的这些年,我没有功劳,总归也有苦劳吧?”他哀哀地说,“这么多年里,我为沧海阁殚精竭虑,但凡您有什么命令,我总是第一时间给您办成,这些您都是能?看在眼里的,我是真没有二心。”

申少扬简直被戚枫的小叔惊呆了?。

到底是怎么才能?做到这样理直气壮地忽略自?己的罪过,反过来哭诉自?己的忠心啊?

戚枫看起来也不是这样的啊?他小叔怎么就这样呢?

曲砚浓很遗憾地看着戚长羽。

“我也很舍不得你。”她真心诚意?地说,“你的能?力其实还?不错的,我一时间也找不到一个?特别?合适的人选来顶替你的位置。”

这话她先?前就已经说过,此时再说,既讽刺,却又成了?戚长羽最后的救命稻草。

“仙君,求您!”他猛然向前扑来,“我以后不会再贪心了?,我什么都改,我会比以前更上心,沧海阁的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曲砚浓摇了?摇头。

“不行啊。”她说,“我答应好卫芳衡了?,不会留你的。”

卫芳衡微微一愕。

——曲砚浓什么答应过这个??分明一直推三阻四才对!

她微不可?察地撇撇嘴:这会儿又拿她来寻开心,说得好像她独得多少宠爱一样。

可?这么想着,她的下巴又微微扬起。

戚长羽猛然望向卫芳衡,露出怨毒的目光,可?这一瞥很快就被他收敛了?,他知道最终的决定者只有曲砚浓,卫芳衡充其量只是狐假虎威。

“仙君,您听我说、您听我说——”他低低地说着,语气几簇,“我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在意?卫芳衡的话,其实您根本不在乎她这个?人,您留着她只是因为她姓卫。”

申少扬手指上的戒指微微发烫。

那一缕灵识在灵识戒中微微地颤动,留神听取戚长羽的每一个?字。

“仙君,虽然您没说,夏枕玉和季颂危也没说,但是我也猜到了?一点端倪。”戚长羽急切地说,“其实到了?化神期,每个?人都会性情大变,是不是?你们三个?化神修士,每人都生出了?心魔,那个?人就是你的心魔。”

卫朝荣倏然一颤。

他攥紧了?虚妄的手掌,神容冷肃,透过灵识戒,冰冷地凝望着戚长羽。

戚长羽莫名觉得那个?摘下阆风使之名的小修士身上竟忽然有种可?怖的气息,好似被什么凶兽盯上了?一般,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只对上申少扬莫名其妙的眼神。

曲砚浓微微讶异。

她其实从没掩饰过她的道心劫,但是这种变化经年累月,非一日之寒,时光太漫长,一千年的变化,足以让世人以为她的变化不过是岁月使然,很少有人想到这是化神境界所带来的。

她并不认为戚长羽就能?看透这一千年时光的迷惑性,那么他能?猜到这一步,显然是从什么地方的来了?线索。

曲砚浓瞥了?卫芳衡一眼,后者正看着戚长羽,恍然大悟后又惊又怒。

当?初戚长羽还?在知妄宫的时候,和卫芳衡打过不少交道,卫芳衡当?初对他很反感,但戚长羽那时还?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甚至有可?能?和她一起留在知妄宫里,她终归还?是留个?面子情,戚长羽问起什么事,她也会解答。

纵然卫芳衡从来没告诉戚长羽“道心劫”这回事,戚长羽多年下来揣摩痕迹,也够摸到一点边了?。

“仙君,您宠爱卫芳衡,无非就是因为卫芳衡和那个?人有点血脉关系,您特意?去上清宗把卫芳衡带回来,不就是想睹物思人吗?您在意?的其实只是卫家人,是那个?人。”戚长羽低声说,“就像季颂危一样,他这些年来沉溺于利欲,这也是他的心魔,是他的执念。”

冥渊下,卫朝荣微怔。

他并不认得卫芳衡,甚至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更没想到她居然也姓卫。

卫芳衡的那个?“卫”,也是卫朝荣的“卫”吗?

所以,曲砚浓是特意?去了?上清宗,找到了?和他有一点血脉相同、在他之后不知隔了?多少辈的同族,带在了?身边吗?

她并没有忘了?他,也并不是用谁来取代他,反倒是执念太重,因此生了?心魔,处处去旁人那里找寻他的痕迹?

“您不必急着否认,我这些年也不是只靠猜测。”戚长羽说,“成为沧海阁阁主?的这些年来,我也找到了?许多痕迹,也许您从来没有试图抹去它们。您的心魔是在晋升化神两百年后出现的,从那时候起,您就开始疯狂找寻一切和那个?人有关的痕迹。”

从山海域,到上清宗,刮地三尺,拼凑属于那个?人的一切过往,连卫芳衡这样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同族都带回了?知妄宫。

“您在心魔里越陷越深,慢慢的就连找寻那个?人的过去也满足不了?您了?。”戚长羽说,“所以您不断在旁人的身上找寻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把别?人当?成是另一个?他。您自?己不知道吗?当?您看到别?人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时,眼神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卫芳衡听得一个?劲皱眉。

到底是根据只言片语瞎猜的,只能?猜个?大概,却南辕北辙了?——仙君的道心劫,哪里是对卫朝荣执念越来越深?分明是越来越淡了?。到后来,仙君甚至都不再想起他了?。

最初仙君大张旗鼓地找寻卫朝荣的痕迹,也根本不是所谓的“对卫朝荣的心魔”驱使,正相反,仙君是感受到所有情感和爱恨都在衰退,不愿越陷越深,这才奋力反抗,到处找寻卫朝荣的痕迹,试图挣脱道心劫的束缚。

戚长羽说的好像都很有道理,可?是偏偏说反了?!

“您难道真的没有想过吗?沉溺于心魔,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戚长羽充满煽动性地说,“季颂危执念是利,现在又是什么样?”

曲砚浓想了?想。

用心魔执念来形容道心劫,好像有点准,但又偏了?。

起码季颂危从前是真的不执迷于钱财的。

并不是化神前在意?什么,化神后就因此产生执念的,道心劫凭空生成,无踪无迹,根本无法推断规律。

“这么多年里,季颂危一直在四方盟攫取利益,他赚了?如山如海的钱,可?是他化解心魔了?吗?”戚长羽反问,“没有。你我都知道,他的心魔反倒越来越深了?。再这么下去,他也会入魔。”

曲砚浓彻底明白?戚长羽想说什么了?。

“仙君,留卫芳衡这样的人在身边是没有用的。”戚长羽轻轻抚着袖中的方孔玉钱说,“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您在意?的、顺从的其实不是卫芳衡,而?是您的心魔。”

“以您的智计,难道还?不能?明白?吗?您若是沉溺在过去里,越陷越深,早晚有一天?也会变得像季颂危那样,为了?一个?执念把整个?五域搅得众生不宁,这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就算五域毁灭对您来说不重要?,可?您自?己呢?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千万里之外,冥渊骤然翻涌。

卫朝荣虚妄的身形剧烈地震颤着,汹涌的魔气起伏着,不断吞吐,将荒僻冰冷的乾坤冢搅得天?翻地覆。

——那个?人就是你的心魔。

——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

——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大颗大颗的泪珠在魔元蒸腾里一瞬即逝,妄诞不灭的魔无休无止地嘶吼哀嚎,无数次崩解又重塑,直到本该无痛无觉、永恒不倦的魔也渐渐倦怠,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与荒僻的乾坤冢一同归于死寂。

他是她的心魔。

阆风苑里,曲砚浓支颐。

“晋升化神后,每个?仙修都会诞生道心劫。”她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反倒态度闲闲的,余光散散地瞥着申少扬的手,“我有,夏枕玉有,季颂危也有,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至于夏枕玉和季颂危到底愿不愿意?和她一起承认,那她就管不着了?,反正她不在乎,也不会帮别?人遮掩,活得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可?有道心劫又怎么样呢?古来仙修谁能?免?”她问戚长羽。

“无所谓,”她痛快地说,“什么积重难返,沉溺心魔,我又不在乎。”

她执迷于卫朝荣那么多年,就算没有天?道加诸的心魔,也有本心作祟的执念了?。

沉迷于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当?然荒诞,可?她又怎么会在乎?

“你怕飞蛾扑火吗?”她问。

“我不怕。”她说。

冥渊下,妄诞的魔剧烈地震颤。

他似哭似笑,或悲或喜,神情古怪到极致,辛酸苦涩,百般滋味。

是,她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

打不死、摧不垮,宁愿自?取灭亡也不屈服于旁人和命运,永远炽烈鲜艳。

可?是如果有一天?,炽烈鲜艳的火燃尽了?,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有一天?,她越陷越深,最终走向灭亡了?,怎么办呢?

她可?以看淡生与死,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可?他又怎么忍心?

他又怎么舍得?

“申少扬,”灵识戒里忽然传来冷冽寒峭的声音,可?不知怎么的,没有往日那样沉逸,好似在平静无波的深处,藏着颤动不已的涟漪,“不必再问了?,以后也不用了?。”

申少扬茫然抬头。

“前辈?”他好似一个?字也没听懂,“什么叫……以后也不用了??”

卫朝荣一字一顿,字字铿锵,好似每个?字都淌着血。

“情深不寿。”他说,“别?强求了?。”

申少扬呆呆地发愣。

他有些茫然,好像不确定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前辈和曲仙君爱了?一千年,等待一千年,谁也没撒手。

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年轻的阆风使茫然游神,目光凝了?又聚,看过阆风苑的每一寸江山,只觉这人世有太多惘然,他一辈子也想不通。

曲砚浓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漆黑戒指。

那里又传来一阵魔气的波澜。

这个?新出炉的阆风使身上藏着许多秘密,比如他明明一身魔骨,怎么又是纯正的仙修;比如他在碧峡峰头的一跳究竟是有什么依仗;比如他为什么放弃了?五月霜这样的至宝,只为听一点让人牙酸的故事……

可?这世上有太多秘密,她并不一定要?全都搞清楚。

“你们一人去知妄宫挑一件宝物,申少扬挑两件,算作我给你们的奖励。”曲砚浓说,“卫芳衡会带你们去知妄宫。”

饮过茶,叙过话,悠悠论过几个?春朝花夕,送出几件宝物作机缘,这段相遇也就到此为止了?。

漫长岁月里,她有数不清个?这样的相遇,可?从没为谁驻足。

曲砚浓站起身。

她的目光落在戚长羽的手腕上一瞬,似有深意?,很快又平静地收走。

戚枫被制服了?,又恢复了?神智,只是比之前更惊恐、更无辜,现在谁也不能?确定檀问枢究竟还?有没有留在他的身上了?。

戚家已经彻底将这个?曾经的天?才放弃了?。

同时失去一位沧海阁阁主?、一个?年轻一辈的天?才,戚家损失惨重。

曲砚浓漫无边际地从这里想到那里。

沧海阁、镇冥关、青穹屏障、冥渊魔主?,还?有她下落不明的好师尊……

作为一个?活在人间的传说,她每时每刻都有那么多责任和故事要?背负,可?这些都先?往后放。

她现在最想做也最该做的事,是动身前往上清宗,找到夏枕玉,看看道心劫之前的曲砚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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