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复刻金童

2004年2月14rì，周六，我来到意大利之后的第一个情人节。这天，我和艾莱娜去同一个地方，却并不在一起。我跟随球队乘机飞往布林迪西的卡萨莱机场，然后转大巴去莱切进行意甲第21轮的客场比赛，而艾莱娜是跟红黑联盟一起去的。
高速公路上，飞机降落时的气压还塞着我的耳朵，我拿出一块白巧克力嚼了几口，吞咽下去，一点点地把耳朵弄通了。巧克力是情人节礼物，艾莱娜亲手做的，加了足量的牛nǎi，非常对我的口味。我边吃边看着窗外，都是一两个小时后她也会看到的风景。

莱切，位于普利亚大区东南端，从地图上看是靴形半岛傲立的靴跟。这里的建筑独具风格，千百年来，能工巧匠用当地特有的鹅黄sè砂岩雕刻出巴洛克式的教堂、剧场、学院、官邸——正像是用一整块巨石雕刻出来的，而不是规矩刻板的砖块垒加，它们极尽繁复，几乎不能容忍有一处是无意义的平面。我们到达的时候太阳刚开始下沉，灿烂地斜光满满地投向街边奢华的墙壁，半座城市金黄耀眼；艾莱娜看到的会是另一番样貌，那时暮光浓郁，它褪去了金碧的盛装，颜sè会更醇厚，雕线会更深刻。

晚上，我和她住在这座南方小城不同的地方，短信来来回回。我们谈论建筑，谈论艺术，谈论巧克力，谈论**，谁也没提第二天的比赛和我本该回赠她的礼物。进球是最好的礼物，但她一直没提。

周rì下午，德尔马雷球场，米兰出战。主队莱切目前排名第10，仍然是支善于制造麻烦的球队，新年首战击败过国际。他们阵型3－5－2，首席shè手切万顿上上轮领了红牌停赛两场，本轮锋线用的是年轻的东欧组合——18岁的博季诺夫和20岁的武奇尼奇。主力后卫有个叫阿布鲁泽西的还记得吧？对，就是他，上半程曾把第一次首发的我铲伤下场……我可没说要报复哦。

我们这边首发前锋还是我和因扎吉。输给博洛尼亚后安切洛蒂没对我们的配合问题发表任何看法，而在完胜佩鲁贾赛后的记者会上，他点名表扬了我们。他说：“啊，正如你们看到的，皮波和小保罗配合得非常好，他们很快找到了默契，比我想象的快。当然，我也希望舍瓦早点康复归队，米兰的锋线可以有更多的组合方式，都会很棒。”

马尔蒂尼猜中硬币，要了球权。我和因扎吉走向中圈，他凝视着对方半场，看莱切的3－5－2逐渐成形。

“里奇，过来一下。”他转头招呼卡卡到我们跟前，三人凑一块儿，皮波小声地说，“咱们来个快的吧。”

我和卡卡对视一眼，听他的安排。

“瞧。”皮波向对方那边努努嘴，“他们打三后卫，两肋会很松，咱们小三角先突袭一波。里奇，你从中路带球，等他们往中间聚集，你就分边。小保罗，咱们一个禁区边上传中，一个门前抢点。”

“OK。”卡卡打个手势，想了想，他问，“你俩谁传谁shè？”

“这球我来shè吧。”皮波当仁不让地说，“小保罗，你拉边传中。”

不愧是因扎吉，面对进球机会从不谦让，这样分配也的确是最合理的，我点头同意。

卡卡又问我：“那你从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我说。

“OK，明白了。”卡卡说完，三人各就各位，我和皮波站在开球点两侧，卡卡退到中圈后面，第一波进攻准备就绪。

主裁判吹响开场哨，因扎吉推动皮球，我回传给卡卡，卡卡没再向后传，自己控住。我和皮波快速插入莱切后方，不用担心与卡卡的距离过远，他一定有办法。拉到边路，我才发现情况并不像皮波说得那么简单，莱切的后卫虽然相对集中于中路，但左前卫鲁洛补位意识很好，隔在我和卡卡之间，让我看不到一条传接的通路。卡卡带球越过中圈，吸引了迪亚拉、皮昂格雷利两个中前卫的防守，阿布鲁泽西和斯托维尼两个中后卫也堵在他前方。卡卡节奏均匀，前突的势头毫无衰减，似乎要让我确信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OK，那我就瞅准他的传球时机吧。

到了离球门大约30米的地方，他出脚了，传球路线不是指向我的，而是向我左边鲁洛的更左边传去。这是贯穿空当要与跑位结合的传球，我完全领会，立即加速斜插到鲁洛身前，像从外道过弯的赛车全凭速度生吃内侧的对手。跑动中，我同时瞄着皮球和因扎吉的位置，接近底线，我用左脚背停住球，右脚内侧随即抽出，向门前送了一记低平而内旋的传中。禁区内的三中卫，斯托维尼在防卡卡，阿布鲁泽西跟慢了，传球从他面前兜过，只有博沃一个人盯防因扎吉。接这球不用跳得太高，只需借着冲劲探头一顶，皮波已领先博沃半个身位，很顺利，仅存的变数就是门将阿梅利亚了。年轻的莱切门将表现得非常勇敢，他离开门线大步出击，前倾身体挺直双臂，抢在皮波之前像重炮似地将球轰出禁区，以蛮横的力道斩断了我的传中弧线。皮波扑了个空，随着惯xìng冲到球门里面，抓起球网狠狠扯了一把。

我们的开场突袭没能奏效，便回头稳住阵脚，把组织权更多地交给皮尔洛这个节拍器。他也很清楚对付三后卫体系的要诀，传球着重找禁区两肋的空当。

第10分钟，皮尔洛向右前方传我身前，我刚拿下皮球，鲁洛就盯上来了，这个左前卫居然退下来重点关照我。我减慢速度，鲁洛相应地压低重心，准备与各种假动作缠斗，而我突然直线启动加速，干脆地将其甩在身后。以为传中不会有障碍了，可是内侧又贴上个阿布鲁泽西，他是三个中卫里靠左的一个，现在拉到边路，禁区内破绽会很多啊。我一面护住球应付他，一面观察门前区域，斯托维尼和博沃夹击因扎吉，迪亚拉防卡卡。有主意了，我急停再加逆向加速，晃开阿布鲁泽西，起球传远点。莱切的三中卫一个拉出来防我，另外两个保持门前的守备，最薄弱的肯定是远点了，我也看见了左路西多夫插上的趋势。球越过小禁区，西多夫包抄到位，但有人比他更早地守在了落点下，是右前卫卡塞蒂，他挡住西多夫，头球顶到外围。和左前卫鲁洛一样，卡塞蒂也回撤了，这么一来，防守的时候莱切其实有三个中卫外加两个回撤的边前卫——稳稳当当的五后卫。

看来想利用对方“重攻轻守”来捡便宜是行不通的，他们在圣西罗被打了个0－4，回到主场显然谨慎多了。接下来半个多小时，米兰被拖入了消耗战，莱切通过两个边路球员的进退，中场、后场始终保持以5人和我们对抗，同时也能造成进攻威胁。

第42分钟，皮昂格雷利斜传右路，卡塞蒂回敲，皮昂格雷利又直传贾科马济，后者在禁区前沿挑传左路的武奇尼奇。负责防守那一边的潘卡罗大概没想到对方进攻转移得那么快，武奇尼奇拿到球时他失位了，黑山小将挑起皮球轻松传中，博季诺夫前点头球冲顶，迪达近距离神勇地单掌封出。武奇尼奇还有机会抢下第二点，被内斯塔阻止，内斯塔将球传出禁区，潘卡罗接到，鲁洛跟上紧逼，争斗中皮球滚出边线，边裁判定是潘卡罗碰的，小旗指向我方。

鲁洛左路界外球往禁区里扔，加图索头球顶出。球向我吊过来，我胸部停球，转身往前带，迪亚拉冲上来抢，我及时分给右边的潘卡罗。潘卡罗策动反击了，一记斜长传找左前方的因扎吉，这球给得不巧，正对着人传是没法激活皮波的。果然，斯托维尼卡位成功，头球断下来给到卡塞蒂，卡塞蒂沿他们的右路奔袭，被皮尔洛和西多夫联防断球，西多夫回传马尔蒂尼。

这时我已经移动到锋线上并和因扎吉换位，我靠左，他靠右。随着卡塞蒂拿球，莱切整体向前压上，半场内只剩我和皮波加插在博沃、斯托维尼、阿布鲁泽西三名中卫之间，而且空隙很大。马尔蒂尼抓住时机，直接长传，球吊过中线直奔我的位置。我离球门将近30米，一边向前跑，一边扭头回望飞来的球。眼睛被刺痛了，因为我的背面是对着阳光的，高高飞行的皮球正和炽烈太阳比邻着，只能望见个小小的黑点。我忍住，没闭眼，尽力盯住球，稍一分神可能就会浪费这次机会。球下落了，两侧的博沃和斯托维尼也快速靠拢，我用余光朝跑动方向瞄去，看不见球门，视线被斯托维尼挡死了，先停球再说吧。我调整步伐，往右边侧着身子，打算用胸部把球卸下来。

两个后卫越收越紧，我往前接应落点的最后一步，左肩和斯托维尼的胳膊肘重重地撞上，我的身体被撞得扭过来，平衡尽失，而球已经飞到跟前了。当我的视线跟着转回正面时，眼前忽然一黑，就像猛地起身令大脑供血不足而产生的瞬间失明，我想这球是接不到了。

而就在我快顺着撞击力倒下去的时候，被黑sè堵塞的视野角落出现了一小块亮斑，圆形的，发着柔和饱满的白光，和斯福尔扎广场街的路灯很像，和艾莱娜举起的红黑拥抱灯很像。不知哪来的能量，我左脚竟撑住了快倒下的身体，扭曲的腰部如松开的发条，拉起踩在身后的右腿灌足马力往上扫去，我的脚背在空中真切地击中了来球，带着扫过的摩擦又将它高高地抽起。目标？我还是看不见球门，黑暗中的那颗白光自然成了唯一能让大脑做出反应的目标，我终于被几股相互纠结的力量扯倒在地，闭紧眼睛仍能感觉到shè出的皮球正与那白光接近，rì蚀般地直到重合！

我躺平了，周围呼声骤起，草皮都在震颤。我微微睁开眼，又被炫目的阳光刺得闭上，和着绵延的呐喊和明暗交织的光影，眼前仿佛时空错叠，一些老旧的画面或清晰或模糊地浮现，紫sè、黑白sè、背后没有名字的球衣、高高跃起的球——我能分辨出是哪一年。

1994－1995赛季，意甲联赛第12轮，阿尔卑球场的球迷谁都没料到尤文图斯会在他们面前被佛罗伦萨逼入绝境。巴亚诺和卡尔博内的进球让客队2－0领先，比赛还剩不到20分钟，尤文想逆转，需要祈祷一个奇迹。

于是就有了。第74和78分钟，维亚利连下两城扳平比分，“斑马军团”的势头上来了，奇迹会延续到最终完成吗？他们等来的是另一个奇迹。

第89分钟——时间也在为故事增彩不是吗？第89分钟，奥兰多左路向前传出高球，接应的是10号德尔皮埃罗。这个几天前刚满20岁的年轻人占用着罗伯特.巴乔的背号，他能做些什么？当时，佛罗伦萨三名球员呈“品”字形跟在他前、左、右，只要他一拿球就会收缩围剿。进入禁区，皮埃罗扭头回望左后方，球快落下了。先看停球吧，优秀的球员能轻巧地拿下远距离长传并让球停在为下一步动作预备的位置上。跑动中，皮埃罗微微侧身，等待降落的长传与自己的脚步重合。皮球从他左侧擦过，他高抬右脚，直接把球垫起来了！球并没落地，皮埃罗在快速跑动中，悬空的状态下创造出一条绝妙的抛物线，出脚之后他才转过头目睹自己的杰作，球越过门将托尔多还没来及伸直的手掌直挂死角。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惊艳的绝杀。

从那一刻起，意大利人把一个高于天才的称谓送给了德尔皮埃罗——“金童”。此前他们仅仅这样称呼过两个人，一个是20岁夺得欧洲冠军杯，26岁荣获金球奖的詹尼.里维拉，另一个是26岁夺得世界杯，同年荣获金球奖的保罗.罗西，皮埃罗脚背一垫就被捧上了与那两位金sè人物等高的地位。然而，他却迟迟没能为自己镀上金sè，反而在本应加冕的大赛中屡屡低迷，1998年世界杯颗粒无收，2000年欧锦赛决赛更是两次错失单刀良机，导致意大利被法国残忍逆转。一次次的失望使人们不再提起“金童”，也没这样叫过托蒂、卡萨诺，他们吝惜地把这个称谓封存起来，心底里又无时无刻不期待封印的开启。

“AC米兰1－0！……保罗.亚特兰蒂尼，又一个金童。”

我听到了这个声音，应该是从球场广播里传出来的，声音不高亢，更像是报完进球后附带的情不自禁的自语。不过我也不确定，可能是我意yín中的幻听呢。那时候周围太吵太拥挤了，队友们层层叠叠地扑在我身上，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呼吸都困难。

他们依稀在喊：“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世界波！”“完美的死角！”

“哪边的角？”我还勉强问了一句。

“远角啊！完美的远角！”

不管怎样，那球进了，非常非常的漂亮，禁区外背身接球凌空抽shè直挂远角，比德尔皮埃罗的“金童shè门”距离更远，防守更紧，角度更刁。米兰在比赛的第43分钟取得领先，大家都松了口气，而我更是……从2003年10月18rì到2004年2月15rì，近四个月的漫长球荒结束了。

艰难地站起身，我向刚刚攻破的球门望去，远角附近根本没有什么能发光的东西。想想就知道了，那白光实际上是我回头迎球时太阳的强光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影，但我想想又笑了，我知道那是艾莱娜给的。如果没有她陪我在斯福尔扎广场shè路灯，在米兰内洛的晚上点亮红黑拥抱灯，我不可能有勇气把球shè向那遥远的白光，我也不可能有信心一击必中。红黑联盟聚集的看台下，我高举右手，拇指、食指、小指，我举起爱的手语——亲爱的，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