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新桃旧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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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节晚,都快到二月下旬了才过,到那时刘安虽然还没从落榜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看上去也冷静多了。
楚天舒和婆婆一方面是为了哄刘安高兴,一方面也是想去去晦气,过春节时,春联桃幅烟花爆竹发面馒头水饺蒸饺小饽饽煎炒烹炸大大地折腾了一回,把小清源高兴得全忘了害怕她爸,屋里屋外到处撒欢乱窜。

刘安不愿意走亲访友,大年初二楚天舒带孩子回娘家他都找借口没跟去,不过脸上倒时不时地挂有笑容了,跟孩子也亲近多了,有时候还会主动挽起袖子帮忙干点儿活。

刘安最热衷的是放鞭炮,大年初一零点时刻一到,竟一次性把整整三大挂小鞭全放了,第二天又跑到街上买回了一大抱,看上去一家人全都笼罩在一团欢乐祥和的节日喜庆气氛中。

楚天舒心里也说不上是种什么滋味,她深知除了小清源,每个人的高兴都是刻意做出来的,但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比如往苦药里掺上蜜糖,一般是为了哄骗小孩子的,大人当然不必要,但一样也愿意有蜜糖拌一拌——能拌上蜜糖的苦就算不得苦。

大年初五一早放了鞭炮,吃过“破五”饺子,刘安宣布,他决定重新复习,来年再考。

刘安的这一决定让楚天舒很闹心:他可是两门功课不及格啊!最糟的是外语,才打了四十多分,虽然看着还有一年时间,可要学的又不只外语一门,外语又是最难提高的……有心想劝他算了,可也知道他主要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又见他好不容易才振作了起来,真不愿意打击他。

节后上了班,楚天舒一连几天没见韩梅,因为不坐班,这一段时间她又总心绪不宁的,也没在意。

末一天丁阔雄突然宣布说韩梅调到电视台当去了,楚天舒大吃一惊,一下子怔住了。

楚天舒的震惊倒不在于韩梅是否调走。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台里陆陆续续总有人走,在韩梅之前已经走三个了,其中一个是副台长王江——当初义无反顾地追随赵兴荣从人民台“反”出来的是他,可去年年底又义无反顾地“反”了回去的也是他,个中原因当然复杂,但最关键的一点也还是没有达到心里预期——楚天舒就这样想。

自机的事以后,楚天舒也萌生了走的念头,并且为着要名利双收,更倾向于找机会下海经商,所以一直留意着广交朋友。可是后来她发现,世界既是由男人主宰的,她碰到的“有能量的人”便差不多都是男人——要么对她敬而远之,要么亲热得一面之下就请她吃饭。可只要她赴约,男人眼里那种“你来了就说明你答应了的”眼神会让她顿失胃口,交往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后来她又琢磨着要换家新闻单位,可一样也没遇着机会。再后来她又把希望寄托到了刘安身上,想看看他这一次的考试结果再说,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楚天舒生韩梅的气——她俩要好到了无话不说的程度,这么大的事她竟然口风也没给她透一点儿。她猜韩梅肯定也是怕泄露早了不好,况且,应该就是那个“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的“朱总”给她办的吧……

那天晚上楚天舒接到了韩梅的电话,连声说“抱歉”,说主要是事先也没多大把握……又说过几天会给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到那时她再请她喝酒赔罪。

楚天舒莫名其妙地过了一周,什么“惊喜”也没发生,只当韩梅是拿话哄她,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那天上午10点多,楚天舒从市里采访完回来,推开新闻部的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却有一个年轻女子从对面桌前站了起来。

楚天舒一愣神的工夫女子朝她走了过来。那时候早春的太阳把浓郁的金辉在地面上铺成了一面倾斜的窗子状,女子从金色的窗子上走过,就像是一只蜻蜓从窗前飞过时招展了一下翅膀,也像是一把修长的剪刀——握在一个女孩子巧手里的——在窗花上很别致地剪了一下——是的,她轻得好像不存在质量,薄得好像透明,冲着楚天舒恬静地笑了。

“文竹?!”楚天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文竹自韩杰牺牲后病了足足两个月,后来楚天舒去看她,见她瘦脱了相,躺在被窝里,被子几乎没什么波折,就好像里面不存在她那样一个人一样。

楚天舒本来想常去看望文竹,也好帮她尽快走出痛失爱侣的巨大痛苦,但到后来她发现她不可以常去,因为文竹一见她就会没完没了跟她讲从前她跟韩杰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任她怎么打岔也岔不过去,怎么安慰也安慰不了,说着说着文竹就会痛哭起来,她也忍不住要陪着掉眼泪,文竹就哭得更凶了。

文竹还说韩杰很有可能就是给他们单位的领导、同事合伙谋害的——最起码也是中了他们的诅咒,要不然也不会出事……那一次楚天舒听了吓了一跳,疑心文竹别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文竹后来讲得具体了,听上去又不像是疯话,但同样令楚天舒吃惊非小。文竹说交通队上指下派了很多“罚款指标”,韩杰的很多同事为了完成“指标”常会使出各种下三烂的招术。平时故意躲起来,到司机违规时再跳出来罚款都常态化了。还有有事没事故意找司机茬的,也有指使家人朋友故意在非停车点儿打车的……韩杰从来不屑于干这些,就总完不成任务,给同事们拖后腿。他还找领导提意见,说不能以罚代管,把“罚款”当成创收途径更是背离了“人民交警为人民”的服务宗旨……他甚至还说要找地方告他们去……

文竹说她真怀疑那些也穿着警服的人在给韩杰敬礼献花圈时是真把他当成了英雄,还就是在应景,没准儿心里还偷着乐呢……

文竹病愈上班后,总是默默地没什么话,不过备课、讲课、批作业一切正常。但是老师们很快发现了一种叫人揪心的情况:每到快下班的时候文竹就会明显地高兴起来,眼睛光闪闪的,脸上也挂上了平时难得一见的明亮的微笑。

下班时间一到,她会立刻跑到校门口满怀期待地朝远方眺望,慢慢地焦灼起来了,“啪哒”、“啪哒”地掉眼泪……

有人看着不忍,过去劝她早点儿回家,也有愿意送她的。人家说了什么文竹不管,她会一把拉住人家急切地问:“看见我家韩杰了吗?”有时也笑吟吟的,道:“不用了,我等我家韩杰呢——你们不是说他总来‘抓’我吗——我等他来‘抓’我呢!”

自文竹跟韩杰恋爱后,一直到韩杰牺牲前,每到文竹下班,只要韩杰不在执勤,就一定会到学校来接她。有时候来不及换衣服,一身制服就跑了来。遇到文竹给学生补课,他就一直站在大门外等。

最初一些老师不明所以,常议论说:“怎么回事呀——咱这儿又不是什么交通枢纽,怎么总有一个交警来这儿站岗?”后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常会逗文竹:“噢,原来是警察‘抓’你来啦——”

后来文竹开始恐惧下班时间了,不能等到下班再走,常要早退。学校对文竹的状况一筹莫展,校长曾几次亲自登门拜访她的婆家和娘家,要他们尽早把文竹送到医院去治疗。

可是老文坚决否认文竹有“精神病”,为此跟学校和文竹婆家差点儿闹翻了脸。老文力主给文竹换个单位,说只要挪个地方一准儿就没事了,到处托关系想办法。交警大队后来答应把文竹调过去做内勤,但文竹说什么也不肯去。熬到暑假前,包括文竹在内,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最后文竹提出了辞职。

文竹的决定来得非常突然,起因竟是韩梅向她借钱。

韩梅要借两万五千块钱,说是买房子用。韩杰的抚恤金是五万块,那时候韩梅知道文竹有钱。

文竹道:“两万五?——够吗?”

韩梅说当然不够,不过她和小崔可以另外再想些办法。

文竹道:“那还另外想什么办法啊——都拿去吧,韩杰的钱我是一分也不会花的。”

韩梅闹了个大红脸,再三解释说她没别的意思,真的就是借用,希望文竹不要误会。

“误会什么啊?”文竹很不解,可是坚持了半天韩梅也还是不肯全要。

文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那就给你三万吧,剩两万我带韩杰一起旅行去!”

文竹是突然想起来的,韩杰最喜欢旅行了,结婚时高高兴兴跟她讲,说等什么时候攒够了两万块钱就带她到全国各地旅行去。

第二天文竹就辞了职,带上韩杰的相片,拿着他的相机,到全国各地旅行去了,其间同家里唯一的联系就是偶尔的电话,所以除了一点儿间接的音讯,楚天舒跟文竹全断了联系。

楚天舒以为文竹是专门到台里来看她的,却突然听说她调到他们台来了,并且就在新闻部当记者。楚天舒简直难以置信,当即高兴得搂着文竹又笑又叫,后来突然记起来韩梅跟她说过的“惊喜”那话——就是这样一个惊喜么?那她可真太惊喜了!

韩梅话复前言,拉上文竹,约了楚天舒,三个人找了家酒店好好聚了一回。令楚天舒欣慰的是,就好像旅行是一剂良药,文竹的状态差不多完全恢复了。

文竹说她这一次出去除了开阔了视野,受了名山大川的滋养,最大的感慨就是商业化正在把一切都弄得庸俗不堪。她曾经跟过一家旅行社,后来再没跟过,因为实在受不了那种商业味十足的旅游。

自然就聊起了世风日下的话题,文竹很平静地谈起了韩杰的牺牲,说她愿意到经济台来当记者,也是为着韩杰的理想,她想更深入地了解社会,体察民生,呼唤公平和正义。

韩梅听了这些很不高兴,打断了文竹,说她哥就是想不开,但凡要能圆通一点儿,不事事叫真,何至于赔上性命?许多事情道理归道理,说说可以,可人终究生活在现实中,不要总整些不切实际的。

楚天舒也很感慨,说自他们台成立以来,一天到晚“呼唤公平和正义”,他们新闻部一直就冲在最前沿,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到处挨收拾?

韩梅又道:“理想主义不能当饭吃。想当初赵兴荣是凭理想主义建的经济台,我们这些人也都是凭理想主义选择的这里,可是火灾报道后我就知道教训了——不能硬碰硬的——碰不起啊!不是连赵兴荣也收敛多了?你们看她现在,一天到晚抓创收抓得多起劲儿呀——这才是正路子!”

韩梅又冲文竹道:“要我说你真别净琢磨这‘公平’那‘正义’的,就说你能来经济台这回事吧——是,你是通过考试自己考进来的,可怎么就不是别人来考,偏偏是你来考呢?”

“——嫂子,我说这话你可千万别多想,我就是想说大家都是人,都有三亲六故,都和这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清的关系,私心总是难免的,不要总想事事摘干净——摘不干净的!我介绍你到经济台来可不是想让你像我哥那样,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我是要谢谢你,可我就是忘不了你哥……”文竹说着眼圈突然一红哽住了。

韩梅也一下子眼泪汪汪的了。

楚天舒急忙转移话题道:“得了,都别太叫真了,咱们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总会觉得自己把什么都看透了,结果又总是证明自己很糊涂。最近我常想,人生就像走迷宫——一个人从母体里一出来就进去了。迷宫里有无数条路,无数种可能,人赖以生存的东西和可以征服世界的宝物全在里面呢。有的明晃晃贴着标签,有的藏得很深、很隐秘。所有的路看似全都能通到那些地方,只是越好的东西越在于险远。无论走哪一条路,随时都可能遇到洪水猛兽,急流险滩,稍不留神还可能走上歧路、死路。局势也变幻莫测,运气不好,别人过去了,你过不去;运气好,你过去了,别人过不去。还有可能原本走得好好的,突然发生了意外——比如疾病、车祸……还可能一不小心掉进陷阱里……”

“——有的人执著,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有的人无奈,因为世上的路虽多,他却只能走他最不愿意走,又不得不走的一条;有的人从头就没多大奢求,或是厌了、累了,实在走不动了,就近找个能将就吃喝的地方就止步不前了;有的人哪一条现成的路都不走,偏要在没路的地方自己开路;也有的人走走就灰心了,干脆自杀了事……所以在我看来,人生的大迷宫既是个大宝库,也是藏污纳垢的垃圾场;是舞台,也是险象环生的**阵——不存在谁要不要走、想不想走的问题,是人就非走不可,因为这座迷宫就是人类社会。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文竹和韩梅听得认真,似乎都忘了难受了。楚天舒这一番长篇大论完,看看她们的表情,不免自鸣得意,目光炯炯地等她们表态。

文竹的脸上慢慢绽开了笑纹,说“迷宫”的比喻好——这样说时又是种若有所思的样子。

韩梅忽然笑了起来,道:“就按你所说——走迷宫是人的宿命,也没必要理解得那么沉重,完全可以当是一款惊险刺激的智力游戏呀!要我说,这种大迷宫根本就是冒险家的乐园,只有真正的智者才能得心应手,玩出境界和水平,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达到梦想的高度!”

“——没那么聪明也不要紧,可以跟有实力的人结盟呀!大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拉我一把,我渡你一关,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样也可以潇洒走一回么?!”

文竹微笑道:“我对人生还有另外的理解。我想上天创造了宇宙这样一个广大的物质世界后,之所以还要创造生命,造就出许多不同的动物来,让动物们长出了不同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就是要让所有的生命都能代表他,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去听、去闻、去品,也好让他更好地感知他所创造的世界,也让世界变得更生动,更精彩,不再寂寞。”

“——上天造就出我们人类来,和造就所有别的动物又不一样,他是要让我们代表他的最高意义——思想的意义——去深刻地理解他所创造的物质世界和生命世界。我们人类也正因为有了思想,才从所有的生命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地球上最强大的存在。”

“——我一向认为我们人类是奇迹中的奇迹,因为我们是活在**里的精神生命。精神的存在不是为了**,但可以更好地滋养**,而**的存在就是为了给精神提供家园,为了使之延续,使之闪闪发光,所以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生命和这个世界的存在发展负有责任……”

楚天舒和韩梅都吃惊地看着文竹,随即对视了一眼。楚天舒从韩梅眼里看到了无奈,那里写着:说了半天,怎么还这么理想主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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