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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市博物馆的新馆长和人民政府主管博物馆的某位同志来到吉府,他们来的目的很明确,是跟文物有关,也跟整个吉府的宅院有关,这事大了,我和吉府里的所有人一时都接受不了。
来人的意思是要将市博物馆移至吉府,把市博物馆建成一座庭院式的博物馆,吉府平日收藏的重要文物也要归国家所有。怪怪,这个“意思”对于我们吉府来说,无异于是五雷轰顶,一下子轰得我神志都不清了。政府官员一连好几天来吉府做我的思想工作,给我讲新社会建设的大好前景,讲国家是人民的国家,社会是社会主义社会,一切的一切都要围绕这一大目标来展开,都要服从这一大目标等道理,讲一大二公、无私奉献的崇高人生理想。

这话是不错,但吉府和吉府里的文物,这两样东西毕竟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在整座李唐城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哪能一下子就可以无条件接受了呢?

霜芽儿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不多说话,只叫下人做了小菜,端了酒,让我慢慢食用,她也不陪我,离开屋子前,只说,大先生,你慢慢吃,慢慢喝,慢慢想吧。

又是独自一人嘀咕,把这么大一处天地抱在怀里,抱得住吗?我喝酒,我吃菜,看屋子外面月光正亮,心里一动,到底是新社会了,连夜里月亮洒下的光线都与旧社会不同,我来了兴趣,手里捧着酒瓶,离座,走出屋子,在吉府里漫无目标地走起来,我走几步,喝一口酒,走几步,喝一口酒,今夜也怪,不仅是月光明亮,这酒喝下肚子,头也不晕,不但不晕,还很清爽,看任何物体都可以入骨三分,入骨三分哪,吉府的大先生,吉府的“主子”,我刚才是没有目标乱走,这会儿不是了,这会儿我在宅院各处走着,并且还喝着酒,这会儿我脑子变得非常清醒,我沿着吉府宅院里几条石径小道慢慢走着,沿途遇到一座院子、一座花园,或是遇到一座房屋,我便要对它凝神观望片刻,走过南园里的水面,水岸边有几十只水禽正在歇息,水面只有小小的波浪翻滚,各类花草树木迎着微风轻轻摇摆,月光把南园里的景致打乱了,但这种“乱”是相对于白天此地给我的印象而言的,这种“乱”能够医治一个情绪骚动的人的痛苦心灵,我好像感到照在南园里的月光对此时的我和吉府来说,是一帖难得的良药,我正在以酒瓶里的酒,伴着这帖良药,灌入口腔,舒服哪,走过红墙院子,我想起了死去的彩主儿、算旦、算芭,想起了吉府里的“四脂”,“四脂”没有了,走了,都走了,连黄斤、黄由、雪芽儿也走了,没有了,我离开红墙院子,把吉府里其它院落都走了个遍,最后来到小佛堂,坐在石凳上,酒瓶里的酒还剩一半,我一口酒一口酒继续喝着,脑子里老在想吉府过几天将会出现的局面,这“局面”两字像一块巨大的天幕,映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就是在这块天幕的笼罩下,走进供着多尊佛像的小佛堂的,小佛堂里香烟味很浓,一尊尊佛像在我眼前闪过,来来回回不知经过多少遍,我好像一直没有看到那尊元代石雕佛坐像,其它佛像如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出现、消失,但到后来某一时刻,元代石雕佛坐像被我看到了,我是用搜索圣物的眼光去寻找这尊佛像的,因为在我心里始终都有它的位置存在,我看见它了,我看见它了,在它脸上、身上正笼罩着一层洁白的月光,这跟我一样,我全身也被从窗口照进来的月光笼罩着,两个被月亮光芒笼罩着的实体,组成了小佛堂里两个特别的空间,这两个空间与旁边其它几个空间迥然不同,都是银光闪闪,静谧安详,月光在我和它之间流来流去,不加节制,“想开一点吧,想开一点吧,”这是谁在说话?这是谁在说话?“想开一点吧,想开一点吧,”语言和语气都显得很平静,像是一个普通人在说话,我的神志又有点不清楚了,这句话来得这么突然,我没弄清楚说话人所处的方位,更不清楚是谁在说话,我的脑子嗡嗡嗡响起来,我一步步走出小佛堂,我边走边喝酒,不由自主向前走着,嘿,怎么又来到了红墙院子?今夜红墙院子外墙上的颜色不是往日正宗的红颜色,是在红色当中星星点点闪现出银白月光的那种颜色,形象显得非常鲜嫩,但我不为所动,我仍在思念死去的“四脂”,都走了,都没了,“四脂”都没了,“四壶”还在,但其中的三壶不在我手上,但它们也要没了,都要离我而去了,都走了,都没了,都走了,都没了,“想开一点吧,想开一点吧,”又来了,又是这句,“想开一点吧,想开一点吧,”我十分惊讶,刚才在小佛堂里与元代佛像面对面的时候,被我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想开一点吧,想开一点吧,”我惊慌得直往后面退,但是等等,等等,我睁眼细看,从红墙院子门口,正在走出来人,正在走出来人,正在走出来一群人,他们一个个都在朝我走过来,对我齐声说,想开一点吧,想开一点吧……原来他们都是吉府里的下人,连霜芽儿也走在这支下人队伍中间,原来如此,刚才在小佛堂里听到的那句话,和此刻在这儿听到的话,不光内容相同,语气也一样,难道小佛堂里的佛跟吉府里的下人,他们有同一个心愿?都认同了吉府未来的去向?都同意吉府被国家收购这一件事?静夜,明月,佛语,人语,呵,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时代,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是每一个具有新思想的公民都会为之感到骄傲、光荣的时代,霜芽儿走出人群,用手扶着我的胳膊,说,大先生,把酒瓶里的那点酒全喝了吧,今夜要让大先生痛饮,我们劳动人民已经获得了解放,所以值得痛饮,那些拥挤在红墙院子门口的丫环、小厮都说,大先生,喝了吧,喝了吧,不管怎么样,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喝了吧,大先生,我激动万分,仰起脖子,把酒瓶里的剩酒一饮而尽,然后丢了酒瓶,对大家边看边笑。

隔天一早,我带着顾福礼,跑到李唐城人民政府有关部门,我对政府领导说了自己愿意捐献吉府宅院及府里文物的意愿。政府领导说,大先生有此觉悟,说明大先生已是新社会当中的一员了,新社会号召每个公民都要大公无私,为建设新中国作出贡献,这次政府对吉府有政策,不是捐献,而是收购,所以大先生同意的话,就在收购合同上签字。我签了字。在签字时,有政府工作人员拍了照。几天后,这张照片,连同吉府宅院及文物被政府收购,政府准备将吉府宅院改造成为庭院式博物馆的消息,一起被刊登在了报纸上。

经过数月准备,新博物馆开馆仪式举行,李唐城政府领导及各界知名人士出席了仪式。我被任命为博物馆副馆长,日本友人川次郎被任命为顾问,顾福礼也有任命,他的职务是博物馆文物管理科副科长。

在此前几天,准备布置博物馆展厅,我提出,要将“四壶”放于同一间展厅的同一个展柜里向公众展出,川次郎也十分赞同我的意见,他对这四件文物也有感情,特别是唐代酒壶,要是没有川次郎的捐赠,这件文物就会流失海外,去向日本了。

欢庆仪式结束,我带着博物馆部份工作人员,把市里各级领导送到博物馆门口。当时在门口大街旁边,落满了鞭炮炸过后飘下的红、绿色纸屑,有几个清洁工人正在清扫这些纸屑。我对街景观望了一会儿,便要和川次郎、顾福礼转身走入博物馆,却突然听见有人在街对面高声喊,大先生,大先生……我回头找人,原来是骆花带着助手来了,两人跑到我跟前,都笑,后来骆花先开腔说话,大先生,助手是来问你要吉府财产的,骆花说完,带头笑起来,大家跟着笑,笑得最厉害、最幸福的是助手,我笑过后,问助手,你手上那张纸条呢?助手仍在笑,他双手一摊,说,没有啦,不见啦,掉啦,我摇头,这怎么办?我说,这怎么办?没有凭据,吉府凭什么要分财产给你?在场人又一次大笑起来,顾福礼说,还吉府呢?吉府已经没有了,不见了,掉了,现在这儿是李唐城博物馆,是国家单位,要分财产,就找国家单位去分吧,助手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如今是医院里的医生,也是正式国家单位里的人,我今天是来庆祝新博物馆成立的,要分财产?我这是在跟大先生开玩笑呢,大家都在欢闹时,川次郎哼出了一首歌曲,细细听,是那首很著名的歌曲,歌名叫《**的话记心上》,嘿,一个日本人,竟然会唱这首歌曲?川次郎头一仰,说,我的怎么不会唱?我的会唱,你们的会不会唱?会哪,大家响应,川次郎说,好,乘着今天高兴,我的指挥,你们的合唱,好呵,大家应着,都等川次郎挥手指挥大家唱歌,川次郎手儿一举,开始,一下,两下,三下,开始:“太阳出来照四方,**的思想闪金光,太阳照得人身暖哎,**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照得咱心里亮……”大家唱得情绪激奋,声音嘹亮,正在这时,从街道旁边钻出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少年,他高声问,谁是吉府里的人?我闻言,身子微震,因为看他气乎乎的样子,猜想可能会有什么事要发生,我让大家先停一下歌声,问青少年有什么事?青少年气愤地指着我,说,你是吉府里的人吗?你们吉府说话不算数,欺负人,你们吉府两位姐姐骗了我,原来这个青少年就是好多年前爬到树上,把树上一顶西瓜帽摘下来,送予算旦、算芭的那个人,当时算旦、算芭答应他,事后回送他一只小花狗,当时他只是八、九岁的孩子,我听他说到“吉府里两位姐姐”,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我也不理青少年,只顾自言自语说,两位姐姐没有了,没有了,“四脂”没有了,不见了,走了,青少年越来越愤怒,一手狠狠指着我的鼻梁,大声说道,我不管,我把帽子给了两位姐姐,两位姐姐没把小花狗给我,你们吉府骗了我,骗了那时候的一个孩子,我爬上树,摘下西瓜帽,把它给了两位姐姐,可小花狗在哪儿?没有,半条都没有,青少年说着说着,便跳了起来,后来是暴跳如雷,跳到大街当中,声音嘶哑地叫喊道,你们吉府欠我一条小花狗,你们吉府欠我一条小花狗,你们吉府欠我一条小花狗,你们吉府欠我一条小花狗,你们欠我一条小花狗,你们欠我一条小花狗,你们欠我一条小花狗……

8年3月至2009年12月写于苏州裹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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