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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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们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阳还很好但是我们到坟场的时候天又阴了。夏日习惯性的风雨从四面八方吹拂而来墓地上几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树在风中摇摆叹息。参加葬礼的人非常简单只有妈妈、我、何书桓和小蓓蓓。爸爸卧病在床没有参加蓓蓓是我用皮带牵着它去的。先一天我曾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寻人启事找寻尔豪但是没有消息。我们没有为如萍登讣闻我相信讣闻对她是毫无用处的。她生时不为任何人所重视她死了就让她静静的安息吧!就我们这几个人也不知道该算是她的友人、亲人还是敌人?望着她的棺木被落入掘好的坑中。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后工人们的铁锹迅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听着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我才体会出阴阳永隔的惨痛。我木然的站在那儿一任狂风卷着我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脚下徘徊低鸣。我的心像铅块般沉重像红麻般凌乱一种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着我我想哭但眼睛却又干又涩流不出一滴眼泪。眼泪我还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泪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泪了!躺在那黑暗狭窄的洞穴里寂寞也好孤独也好她一无所知!对这个世界她有恨也好有爱也好都已经随风而逝了。我咬紧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带皮带上的铁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的瞪着如萍的坟穴如萍她是逃避还是报复?无论如何她是已无所知亦无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该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们来陪伴了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给过她友谊何书桓也没有给过她爱情。现在她已经死了我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于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坟一眼默默的转过了身子妈妈在流泪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妈妈。妈妈瘦弱的手抓着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伤而凄苦。我不敢接触她的眼光那里面不止有对如萍的哀悼还有对我的哀悼。我们一脚高一脚低的下了山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空气沉重而凝肃。山下车子还在等着我们上了车车子一直把我们送到家门口。走下车后妈妈先牵着蓓蓓走了进去。何书桓付了车钱望着车子开走了。我说:

“进去吧!”何书桓没有动他凝视着我眼光奇异而特别。一阵不祥的感觉抓住了我使我浑身僵直而紧张起来我回望着他勉强的再吐出几个字:“不进去吗?”他用手支在门上定定的注视我好久都没有说话。风大了雨意正逐渐加重天边是暗沉沉的。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了:“依萍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嗯?”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声仰望着乌云正迅合拢的天边。我已经预感到他会说什么而紧张的在内心做着准备工作。“依萍”他的声音低而沉重:“我们两个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依萍”他带着几分颤栗困难的说:“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我从没有遭遇过比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条生命!依萍说实话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会不顾一切的来追求你。我们为什么要糊里糊涂的赔掉如萍一条命?这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是我杀了如萍。我想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办法从这个痛苦的记忆中解脱出来了。所以我必须逃避必须设法去忘记这件事我希望我能够重新获得平静。”他凝视我把一只手压在我扶着墙的手上。“依萍你了解吗?”“是的。”我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轻声的说。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低低的不胜凄楚的说:“依萍我真爱你。”他的话敲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的眼眶立即湿润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说:

“你的计划是——”“我想年底去美国如果手续来得及办好手续就走。我告诉过你我已经申请到一份全年的奖学金。”

“是的。”“依萍你不会怪我?”

“怪你?当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说。

“你知道依萍我没有办法面对你”他痛苦的摇摇头。“你的脸总和如萍的脸一起出现我无法把你们分开来望着你就如同望着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吗?依萍?在经过这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后我们怎能再一起走入结婚礼堂?如萍会永远站在我们中间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欢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嗯。”我哼了一声。“这样做我是不得已……”

“我了解。”“我很抱歉请原谅我依萍。”

多生疏的话!我把眼光从天边的乌云上调回来停在他的脸上一张又亲切又陌生的脸!眼睛里燃烧着痛苦的热情嘴角上有着无助的悲哀。这就是何书桓?我热恋了那么久的何书桓?一度几乎失去而现在终于失去的何书桓?我闭闭眼睛吸了口气:“你不需要请求原谅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艰涩的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从现在起就分手是吗?”

他悲苦不胜的望着我。

“也好”我虚弱的笑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头望着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湿润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胧胧的凝注在我的脸上。“依萍”他试着对我笑但没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爱。”

勇敢?我痉挛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么软弱!我盯着他“书桓别离开我。”我心中在无声的喊着:“别离开我我孤独寂寞而恐惧。书桓别离开我!”我咬紧牙关不让心中的呼号迸出口来。“我这一去”何书桓垂下眼睛说:“大概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将来一定会有个很好的归宿……”“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招待你到我的家里来玩。”我说声调出乎我意外的平静:“那时候我可能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他微笑了牵动的嘴角像毕卡索的画扭曲而僵硬。“我会很高兴的接受你的招待见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们在说些什么傻话?多滑稽!多无聊!我尝试着振作起来严肃的望了望他。

“你大约什么时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换言之是下个月或再下一个月。”

“是的。”“我想我不会去送你了”我说:“我预祝你旅途顺利。”

他望着我一瞬间他看来激动而惨痛他握紧我的手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掉开了头他松掉我的手轻声的说了句:“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没有什么再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谢谢你已经帮过的许多忙谢谢你给过我的那份真情并祝福你以后幸福!”我的语气像个演员在念台词。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说眼眶红了。“我永不会忘记你!”他眨动着充满着泪的眼睛:“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

“会有那一天吗?”我祈望的问。

“或者。”他说。“有时候时间会冲淡不快的记忆会愈合一些伤口是吗?”“或者。”他说。我凝视他凄苦的笑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不太少的钞票递给我说:“你们会需要用钱……”

“不!”我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的负欠也没有金钱的负欠我们好好的分手我不能再接受你的钱!”

“你马上要用钱你父亲一定要送医院……”

“这些我自己会安排的!”

“依萍别固执!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

“请你成全我剩余的自尊心!”我说。

“好吧!”他收回了钱。“假如你有所需要请给我一个信我会尽力帮忙我走之后你有事也可以到我家里去找我母亲。”“你知道我不会”我说:“既然分手了我不会再给你任何麻烦了!”“你还是那么骄傲!”我笑笑眼睛里凝着泪他的脸在我的泪光中摇晃像一个潭水里的影子。他的手从我的手上落下去了我们又对视片刻他勉强的笑了一下说:

“那么再见!依萍!”

“再见了!”我轻声说。

“好好珍重——”“你也一样!”再看了我一眼他转过身子走了我靠在门上目送他。他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来看我我对他挥挥手于是他毅然的甩了一下头挺着胸大踏步的走出了巷子。

当他的身子完全看不见了我才回身走进大门把门关上我用背靠在门上泪水立即不受控制的倾泄了下来点点滴滴我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天上隐隐的雷声传了过来阴霾更重了大雨即将来临。

我走上榻榻米妈妈问我:

“书桓呢?——”“走了!”我轻声的说。

“怎么不留他吃饭?”“他以后再也不会在我们家吃饭了。”

“怎么回事?你们又吵架了?”妈妈盯着我问。

“没有一点都没有吵!”我走过去在妈妈面前的榻榻米上坐下来把头靠在妈妈的膝上。窗外掠过一阵电光雷声立刻响了。“要下雨了妈妈。”我静静的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更加不安了。

“这就是人生不是吗?妈妈?有聚有散有合有分有开始就有结束一切都是合理的。妈妈别再问了。”“你们这两个孩子都有点神经病!叫人操透了心好好的又闹别扭了是不是?”我笑了笑把头更深的倚在妈妈的衣服里泪水慢慢的滑下了我的面庞。窗外一声霹雳暴风雨终于来临了。我眼泪模糊的望着窗外的风雨脑中恍恍惚惚的想着书桓、如萍、梦萍、尔豪、尔杰、雪姨、爸爸、妈妈……像五彩的万花筒变幻莫定最后却成为一片混沌。

在风雨中昏睡半日一夜当黎明在我窗前炫耀时我真想就这样长睡不醒。但是太多的事需要处理我勉强的爬起身来换掉睡衣。机械化的梳洗和吃早饭蓓蓓在我脚下绕着我拍拍它要妈妈好好喂它。这只失去主人的小狗在无人照料之下我只得收养了。回想半年前我还曾渴望有这样一只小狗而现在它真的成为了我的而是以这种方式成为了我的望着它那掩映在长毛之下的黑眼珠我叹息了。出了家门太阳很好湿漉漉的地面迎着阳光闪烁隔夜的风雨已没有一点痕迹了。我到了“那边”阿兰开了门就唠叨:“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会喂老爷吃饭老爷一直脾气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别吵晚上我就给你算工钱!”我不耐的说。

到了爸爸房里爸爸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瞪着门口一看到我就咆哮的大叫了起来:

“好呀!依萍!你想谋杀我吗?”

“怎么了?爸爸?”我问走过去摸摸他枯干的手。“我不要那个臭丫头服侍她笨手笨脚什么都弄不好!”爸爸叫着挥舞着他的双手。

“好的爸爸我马上叫她走!”我说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说:“爸爸你的腿能动吗?”

“昨天还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说瞪着我的脸:“依萍我是什么病?”“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说出半身不遂的话。“爸爸今天我送你到医院!”“我不去医院!”爸爸大叫:“我6振华从来没有住过医院我决不去!”“爸爸”我忍耐的说:“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医院里随时可以打针吃药而且你行动不方便在家里连大小便都成问题!你又不要阿兰服侍我两边跑要跑得累死!”“为什么不住进来?连你妈一起?”

我眯着眼睛看着爸爸抬抬眉毛说:

“当你有人服侍的时候当你面前围满了人的时候你把我们母女赶出去!现在你需要我们了我们就该搬进来了吗?”爸爸气得直瞪眼睛眉毛凶恶的缠在一起。但是他终于克制了自己放开眉头说:

“好吧!依萍算你强!”

“我去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开车来接你!”我说。

到巷口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所有公立医院都有人满之患这年头好像连生病都是热门一连几个“没病床!”使我泄气到极点。最后还是一家教会医院说可以派车来接。回到“那边”我叫来阿兰帮爸爸整理出一个小包袱来因为我对爸爸的东西根本不熟悉。

车子来了他们抬来担架把爸爸用担架抬到车子上我提着小包袱跟在后面。当担架从客厅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脑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阵不祥的预感使我浑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车我吩咐阿兰好好看着屋子就跟着车子到了医院。在医院里医生诊断了之后我付了住院费爸爸被送进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钱还是何书桓前几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费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对于和那么多人共一个房间十分不惯又咆哮着说他睡不来弹簧床要医院里的人给他换木板的——这是他向来的习惯。交涉失败后他就一直在生气。当护士小姐又不识相的来干涉他抽烟斗时他差点挥拳把那护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总算让爸爸平静了下来我一直等到爸爸在过度疲倦下入睡之后才悄悄的离开了医院。没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边”。

现在已经用不着阿兰了因为医生已告诉了我爸爸在短期内决不能出院。我结清了阿兰的工钱看着阿兰提着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立即四周死样的寂静像蛇一样对我爬行过来把我层层的卷裹住了。

我环视着室内落地收音机上积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看来阿兰一定有两三天没有做洒扫工作了。室内的沙、茶几、落地台灯……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带着种被摒弃的、冷清清的味道。我试着找寻这屋子里原有的欢乐气氛试着回忆往日灯烛辉煌的情况试着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语喧哗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寻我被这冷清孤寂所压迫着半天都无法动弹。终于我站起身来向走廊里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声音使我吓了一大跳这咯咯声单调而空洞的在整幢房子里传播开来使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阴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里去而直接进了爸爸的房间坐在爸爸的安乐椅上我开始强迫自己去面对目前的种种问题。爸爸病卧医院尔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梦萍也被遗弃在医院中无人过问现实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费用将如何解决?我回顾这空旷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卖掉这幢房子!可是要卖房子的话这房中的家具、物品、衣饰、书籍等又如何解决呢?唯一的办法是把衣物箱笼等东西运到家里去而家具只好随房子一起卖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必须赶快着手整理这房中的东西。但当我站起身来茫然失措地打量着各处又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最后我振作了一下决定先从爸爸的东西整理起于是我立即采取了行动先找出了爸爸的钥匙打开了爸爸的衣箱把散放在外面的衣物都堆进了箱子里。东西复杂而零乱整理起来竟比预料的更加困难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从壁橱里拖出来每一声出的重物响声都会使我自己惊跳。箱子既行打开满屋都散放着淡淡的樟脑味给我一种清理遗物似的感觉。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时的停下来默默出神。而每当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静、空虚就会立即抓住我使我惶惑紧张而窒息。于是我不得不赶快把自己再埋进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一声门响我停了下来侧耳倾听在院子里彷佛有脚步声正沿着水泥路向房子走来接着脚步声沉重而缓慢的敲击在磨石子地上一步步的跨入了走廊。一刹那间我觉得四肢冷虽然这是大白天我却感到四周阴气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脸像特写镜头般突然跃进了我的脑海。我迅的站起身来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拥在胸前眼睛直瞪着门口看有什么怪物出现。于是一个高大的人影排门而入一对锐利而诧异的眼光冷冷的射向了我我心中一松吐了口长气怔怔的说:“是你?”“这是怎么回事?”进来的是失踪多日的尔豪他蹙蹙眉头望着地上散乱堆积的衣物箱笼。

“你不知道生过的事吗?”我问。

“我在报上看到妈出走的事。”他说狐疑的望着我:“爸爸呢?”“病了”我说:“今天我把他送进了医院。”

“什么病?”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望着他他的眉毛和眼睛多像爸爸!6家的浓眉大眼!

“医生说是心脏病再带上血压高。”

“很严重吗?”“我想——是的。”他的眼帘垂下了几秒钟然后又迅的抬了起来继续望着我问:“这屋子里别的人呢?如萍呢?阿兰呢?”

我痉挛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说:

“阿兰走了。”“如萍呢?”“如萍——”我凝视着他咽了一口口水困难的说:“死了。”“你说什么?”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

“她死了”我重复而机械化的说:“她用爸爸的手枪打死了自己我和书桓把她葬在六张犁犁。”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唇扭曲眼光狞恶低低的从喉咙里爆出了三个字:“你撒谎!”“我没有”我摇摇头紧张使我的背脊凉。“那是真的她自杀了用爸爸的枪自杀了。”

他紧紧的盯着我那眼光使人联想到电影中吃人部落现了闯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凉意加深了下意识的抓紧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尔豪盯了我起码有一世纪那么长久我知道他开始明白我说的是事实了。他的眉毛纠结眼光灼灼逼人凶恶而狰狞这神情我似乎看过——对了这就是爸爸鞭打我时的样子——尔豪竟那样像爸爸!终于他从齿缝中迸出了几句话语语气森冷阴沉:“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连杀一只小蚂蚁都不敢却杀了她自己!依萍她对你做过什么坏事?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他向我迫近了两步我也本能的退后了两步他的手握紧了拳对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太过分了依萍你使人忍无可忍如萍泉下有知应该帮我杀了你!我杀掉你给如萍还了债吧!”

我站着不动了静静的望着他如果他要杀我我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事后他也可以逍遥法外因为这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见证。我只有等着他动手不做逃命的企图由于他正堵在房门口我是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的。他对我冲过来了我努力维持身体平衡屹立不动他的眼睛红里面喷着火——野人部落吃人时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前的衣服其实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拥在胸口。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我的脖子似乎企图勒死我。我的嘴唇干燥喉咙枯涩求生的本能使我心头颤栗天生的傲骨却令我屹立如故。他的眼睛盯着我的我们相对注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手始终没有加重压力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的脖子痛苦的转开了头喃喃的说:

“天哪一对爸爸的眼睛!”

我颤栗了真的颤栗了。我也有一对爸爸的眼睛吗?和尔豪的一样?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由狂怒转为痛苦由痛苦又转为不安由不安再转为疲倦和虚弱。他那绷紧着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他的头慢慢的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只手里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绸长衫——他的脸扭曲了眼睛里浮起一阵悲哀痛楚之色捞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突然放下衣服长叹了一声低低的问:“他没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说爸爸。”

我的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答复他看来沮丧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问:

“你在做什么?”“整理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润润干燥的嘴唇轻声说:“准备把这房子卖掉。”“卖掉?必须要卖吗?”

“是的。要给爸爸缴住院费。”

他抬起头来注视我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势已成过去而在我们的互相注视中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了解竟穿越了我们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觉得我们彼此已经谅解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谊的滋生我胸中胀而情绪激动了。尔豪和我有同样的眼睛有同一的父亲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统!尔豪在我现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确确实实的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转开身子低喟了一声:“卖掉也好以后不会有人来住了一幢大而无当的房子装满了仇恨、污秽和稳私!”

我默然。片刻之后他掉转头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尔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医院里。”

他站住了回头望着我痛楚又升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皱皱眉摇了摇头:“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妈妈他会要她的命。我伤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爸爸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我无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这是实情。尔豪望着窗外又叹息了一声。

“半年内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权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命运是自己造成的怪不着你!如萍——她是个无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会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这句话是何书桓也说过的我心中隐痛闭口不言。尔豪也沉默着好一会儿他轻轻说了句:

“爸爸是个英雄这世界对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这话增加了我对尔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雪姨的他爱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问:“你现在住在哪里?”“一个同学家里。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后可以自己缴学费了。也该学着独立了。”

“你——”我犹豫了一下:“最好给我留一个地址这样房子卖了之后我可以送一半的钱到你那里去。再者梦萍那儿也应该去看看我想雪姨不会去看她的。她那儿的医药费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只有等房子卖了再说!”他点了点头写了一个地址给我。然后他到他的房里收拾了一批衣物和书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梦萍的东西给他说:“梦萍出院之后恐怕只好住到你那里去。”

挟着东西提着箱子他向门口走走到门口他说:

“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好把大门关上刚才我来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步又回头说:

“书桓怎样?”“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强掩着痛楚说。

“为什么?”“如萍。”我轻轻的说。

他望望我没有说话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了。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反身关上房门把背靠在门上对着满园花香树影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盈盈了。

整理东西的工作整整持续了三天总算就绪了一部分东西像落地电唱收音机等就都以贱价卖给了电料行。第四天我把箱子运往了我那狭窄的家中锁上了那两扇红漆大门取下了“6寓”的金色牌子贴上一张“吉屋廉售”的红纸条纸条上标明了接洽处。站在门口我对着这两扇红门怅然伫立心底迷惘而空洞。一个家这么快就四分五裂了这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这一切怎么会生又如何生的呢?是由于我吗?我茫然了。

爸爸的病越来越沉重了我很清楚他已不久于人世。在医院里他脾气暴躁易怒所有的护士医生都被他骂遍了连同房的病人都讨厌他。他的麻痹从腿上延到腰上由腰而胸由胸而手现在已经完全瘫痪了。于是他只能动嘴日日责骂医生是“废物”是“混虫”!

房子终于以十万元的代价脱了手。事实上这房子起码可以卖二十万因为我急需钱没有时间讲价钱而买主知道这房子生过血案拚命杀价我是能早一日脱手就好一日只得勉勉强强的卖了。我遵守前言送了五万元到尔豪那里去尔豪住在他一个朋友家中一栋破破烂烂的违章建筑里他正在帮忙起火带着满手的煤烟出来我把钱交给他他没有推托立即接受了。我知道他也迫切的需要钱。他告诉我去看过了梦萍梦萍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他没钱结算医药费现在有了这笔钱正好接梦萍出来。我看着那矮小狭窄而简陋的住宅梦萍出院后的她将接受怎样的一份生活?这天我提着妈妈给爸爸煮的汤到医院去看爸爸他显得更加痿顿了。我把汤喂给他吃因为他不能吃肉食这只是一些冬菇煮的素汤。吃完之后他很沉默好多天听不到他脾气骂人我心中不祥的感觉加重了。好半天我才听到他叫我:“依萍!”“嗯?”我应了一声。“坐过来一点。”我坐到他的床沿上他紧紧的盯着我看看了许久许久使我不安。然后他说:“依萍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只有新生南路那幢房子就给你和书桓作结婚礼物吧!”

我把头转开掩饰我涌到眼眶的泪水。书桓!新生南路的房子!婚礼!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今书桓正在何方?那个和书桓携手追寻着欢乐的女孩又在何方?这些事皆如春梦再也找不到痕迹了。爸爸!他既不知我和书桓已经分了手更不知道他那幢房子也早已换了主人!我勉强的说:“结婚的事别谈了吧等爸爸病好了再说!”

“依萍!”爸爸责备的望着我:“你也学会说些应酬话来欺骗我了吗?我知道我不会活着走出这家医院了!”

爸爸的坦白让我既难堪又难受我默然不语因为我知道对爸爸而言安慰和劝解都等于零。爸爸长叹了一声慨然说:“死又有什么关系?谁没有一死?只是死在床上未免太窝囊!”爸爸的豪放洒脱使我心折。一会儿爸爸又说:

“让我不甘心的是没有亲手杀掉雪琴!”

我仍然不语爸爸沉思了好久说:

“我的房契在我书桌的中间抽屉里你拿去!那儿有一个锦盒里面还有……”爸爸停住了眼睛眯了起来朦胧的凝视着窗子。好长一段时间他就定定的望着窗子出神直到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他才收回眼光来上上下下的看看我低声的说:“里面还有一串翡翠珠子也给你!你留起来无论在怎么穷困的情况之下永不许变卖知道吗?”

“好的爸爸。”我柔声说。

“除了珠子之外还有一张照片……当我……之后你把它安放我贴身的口袋里让它跟我一同埋葬知道吗?”

我不语我十分害怕听到爸爸提身后的事。

爸爸又沉默了他的眼光再度调向窗外似乎不想再说什么了然后他闭起了眼睛好久好久都没有动静。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我站起身想给他盖上夹被可是我才拉开被他就又轻声的吐出了两句话: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我一愣这两句话太熟了在哪儿看见过?立即我想起这是那张照片后面题诗中的两句但我故意不明白的问:

“爸你在说些什么?谁的照片?”

“一个女孩子的照片……”爸爸张开了眼睛目光如炬的射向了我:“许许多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是她父亲的马童!她也常骑马每次都是我帮她拉马扶她上马下马……她和我同年龄十分娇嫩。日子久了我们都逐渐长大她偷偷的教我念书我偷偷的亲吻她……她的父亲现了把我鞭打一顿赶我走!叫我‘打下了天下’再来娶她……十五年之后我带着军队回去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我有些神往了不信任的呆呆的望着爸爸我从没想到爸爸会有这样一个旖旎的恋爱故事!爸爸看看我又说了下去:“那串珠子是我离开她去打天下时她送我的照片是后来托人带给我的。我以为她会等我但她没有等我我带着军队回去把她搜了出来她含泪说她敌不过她的父母只有嫁了!就在我搜她出来的那天晚上她投了井。我在一怒之下杀尽了她的全家这是我滥杀的开始。以后我用枪弹对付这个世界我闯我的天下南北望西我的势力纵横数千里可是枪林弹雨里也好舞台歌榭中也好我还是忘不了她有了权势之后我收集长得稍微有一点像她的女人就像收集邮票一样:眉毛、眼睛、鼻子、脸庞只要有一分像她我就娶进来。我有了成群的姬妄可是没有一个是完完全全的她!”我听呆了!顿时明白那张照片的眼睛何以那么像妈妈大概妈妈就靠这对眼睛能够得宠那么多年!雪姨呢!对了爸爸说过她的眉毛和脸庞像一个人!哎爸爸!滥于用情的爸爸!拥有数不清的女人的爸爸!我一直以为他是天下最无情的人可是谁知道最无情的人也可能是最痴情的人!人生的是是非非矛盾复杂我能了解几分?而我妄以为自己懂得一切!妄以为我能分辨是非善恶评定好坏曲直!望着爸爸干枯的脸疲倦的神态苍白的须。如果他不说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也有一则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也饱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爸爸”好半天我才能说话。他的神情看来已很疲倦了。“你睡睡吧!”“依萍”爸爸仍然瞪着我:“不要以为只有你懂得感情我也懂!依萍不要放过爱情!当它在你门前的时候抓住它!依萍!记住我的话时机一纵即逝不要事后懊悔!”

“爸爸!”我喊眼泪冲进了我的眼眶我的心一阵剧烈的绞痛我只能转开头以掩饰我即将进流的泪水。时机一纵即逝我的时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爸爸又再念那诗中的句子了我悄悄的拭去了泪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已慢慢的阖拢。他是非常疲倦了冗长的谈话和过度的兴奋透支了他的精力。我望着他于是他又张开眼睛来看看我低低说了一句:

“她姓邓名字叫萍萍心萍长得很像她!”

说完了这一句他逐渐的睡着了。我站起身来轻轻的拉开夹被盖住了他。我就坐在他的身边托住下巴望着他。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姐妹取名字都是什么萍爸爸他真是用心良苦!我凝视着他一直凝视着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孺慕之情静静的望着他。爸爸的病拖了下去到十月上旬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我几乎从早到晚的陪伴着他忙碌可以使我忘记书桓。虽然不眠的夜把我折磨得瘦损不堪妈妈疑问而凄凉的眼睛使我心痛往事的回忆令我日夜惶然无据。多少的深夜我把头埋在枕头中一次又一次的呼叫书桓又有多少次我倚门远眺疯狂的期盼奇迹出现但我总算撑持了下去。有时爸爸会用探索的目光望着我一次他疑惑的说:

“书桓怎么不来看我?”

“哦他……他……”仓促间我竟找不出藉口半天后才支吾的说:“他有事到南部去了!”

爸爸瞪着眼睛望着我我想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我茫然的站着爸爸的这句话又把我拖进了痛苦里书桓他现在可能已经远在异国了!他和我之间已隔得太远了!这名字彷佛已经是我在另一个久已逝去的时代中所知道的所亲近的了。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医院看爸爸才走进爸爸的病房就看到有好几个警察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问话。我赶了过去听到爸爸在兴奋的、喘息的、用他那已不灵活的舌头在说:

“你们……抓到她就……就……枪毙掉她……懂不懂?枪毙……”我诧异的看着那些警察和爸爸怎么回事?又生了什么事?我望着警员们问:“有什么事情?”“你是谁?”他们反过来回我。

“我是他女儿!”我指指爸爸。

“王雪琴是你的什么人?”

雪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解的说:

“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我父亲的一个姨太太。她怎样?你们在调查什么?”“雪琴!”爸爸兴奋的插了进来说:“已经……抓……抓到了。”“哦”我恍然的说:“你们已经找到雪姨了吗?”

“你没有看报纸?”一个警员问:“我们破获了一个走私案王雪琴也是其中一份现在正在调查她身边还有个男孩子是你的弟弟吗?”走私案!难道魏光雄也被捕了?我吸了口气天惘恢恢疏而不漏!看样子冥冥中的神灵并非完全不存在了!我怔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回答警员的问题:

“不那个男孩并不是我弟弟只是雪姨的儿子!”

“怎么说?”警员盯着我问。“那是姓魏的人的儿子!你们也捉住了姓魏的吗?”我问。

“报上都有!你去看报纸吧!”警员们不耐的说结束了他们的调查。警察们才走我就迫不及待的去翻出了这两天的报纸。近来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头昏脑胀我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情看报纸!我先翻开昨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一条头号新闻立即跳进了我的眼帘:

“基港破获大走私案衣料、化妆品、毒品俱全”

我再看旁边中号字的小标题是:

“初步估计约值百万余元

主犯魏光雄、李天明已落网

早获情报追踪多日破晓时分一网成擒”

我握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下去正式的报导并不长显然消息还不十分完全。只略谓:因为早就获得魏光雄有走私嫌疑所以一直注意着他的行动在昨日凌晨时分终于当他们偷运走私货时人赃俱获。报纸中没有提起雪姨也没有提到情报来源。可是显然这是那一天晚上我供给他们的消息所收到的效果。看完这张报纸我又找出今天的报果然一条消息依然触目的占着第三版头条的位置:

“港台走私案案外有案已查出庞大资金来源6某人之妻王雪琴今被捕

卷款出走案至此水落石出”

我放下报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困惑而迷惘。雪姨被捕了!法律会制裁她如萍死了“那边”破碎了。到现在为止我雨夜里站在“那边”的大门前所做过的诅咒和誓言已一一应验了……现在我该满足了!我呆呆的坐在爸爸的床前愣愣的望着爸爸那张枯干憔悴的和放射着异样光采的眼睛竟然满腹怆恻之情!

“依萍。”爸爸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过去爸爸的眼珠定定的瞪着天花板幽幽的说:“雪琴被捕我死亦瞑目了!”

我震动了一下爸爸的眼睛闭起来了一当他阖上眼睛失去了脸上那最后的代表生命的两道寒光他看来就真像一具死尸!我转开头不愿再看也不忍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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