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子规渡(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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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砚浓微微出神。
到了这一刻, 她已能肯定,潜藏在这枚漆黑的戒指里的残魂就是卫朝荣,时岁消磨, 什么都会?变,但他给她带来的感觉却几乎没有变过。

总是很隐忍, 总是很沉默,但又好像明明白白地把他的心意摊开在?她的面?前, 她从来没怀疑过卫朝荣对她的迷恋和上心。

说来也?很奇怪,她总是喜新厌旧,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意?趣总是不长久, 但过了很多年,她也?依然没对卫朝荣感到厌烦。

她总是很笃定他对她的迷恋根深蒂固,但也?许她身处局中,从来没想过,她对卫朝荣也?同样深深迷恋。

“怎么会?不好呢?”她抚着?那枚漆黑的戒指, 漫不经心地说,“过得不好的显然另有其人,我充其量只能说是让别人过得不够好。”

卫朝荣很少被她的言语骗到。

“你?让别人过得不好,并不代表你?就过得很好。”他太?熟悉她的语焉不详了,“他们因为你?曾是魔修而?忌惮你??”

曲砚浓没说话, 讶异只藏在?心里?。

他明明什么都没见到,却猜得很准。

她不习惯和别人说起这些事?, 也?不是很情愿谈起, 因为每次提及, 都好像她真的在?乎这种事?一样,可她其实不那么在?乎。

像是一根又钝又短的鱼刺, 深深扎在?肉里?,若要说很疼,其实也?没有,但若说没有感觉……那未免也?太?抬举她的包容和宽和心了。

她这种积年累月的魔修,讲究的是睚眦必报。

卫朝荣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可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冥渊下荒寂晦暗,无定的幽风东来西去,他的神色也?像是被烛火映照,晴一时,雨一程。

不出所料,他想,她到了上清宗,其实也?并不开心。

曲砚浓在?甲板上问他,“你?觉得他想过我在?上清宗会?被排挤吗?”

他对他的身份避而?不谈,也?从来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于是她便也?不提及,假装不曾认出他,即使他们都已心照不宣。

卫朝荣出神,却不因这个问题而?意?外。

所有的意?外都出自始料未及、从未思量,只有被问到不曾设想的问题时才会?惊异,可在?她问起这个问题之?前,他早已百转千回?。

“他想过。”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神色寡淡到极致,尽处是空。

曲砚浓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或许在?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便已预设过她会?得到的答案,所以在?得到截然相反的回?答时,竟罕见地愕然失神。

“他想过?”她重复了一遍,像是没读懂他的话。

卫朝荣的神色仿佛凝了一层秋霜。

他在?幽晦的昏光里?不言不语,眉眼间?沉然晦涩。

“是,他一定想过。”他说。

很久以前就想过,早于这一日,早于千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早于他葬身冥渊粉身碎骨,在?他第一次认真思考如何跨越仙魔之?别的时候,他就想到过,如果她来了上清宗,大?约也?不会?很快乐。

尚未实现?,先说这样的丧气话,她听了一定不高兴,可他把这些思来想去很多遍,藏在?心里?:横亘在?仙修与魔修之?间?的,远不止是那一身仙骨魔气。

曲砚浓很想成为一个仙修,他知?道;

他身份暴露,被迫在?枭岳魔君的追杀下逃亡回?到上清宗,她在?惊愕中深深嫉妒他,他也?知?道。

这些日子通过灵识戒,借着?申少扬的视角看过那么多的现?世浮沉,听过许多后辈修士中流传着?的异闻传说,一千年前他名声不显,却因为和她有过牵扯,在?一千年后仍有一丝半缕的传闻。

他们说,他和她情比金坚、矢志不渝,从年少时的钟情不二,到长成后的生死相随,除了情深不寿,是世上最坚定不移的情意?。

可谁也?不知?道,逃亡回?仙域前,他见到的最后一个追杀者?,是她。

卫朝荣在?魔域混得其实不错。

金鹏殿是枭岳魔君用来聚拢声势的工具,只有内门弟子有机会?得到枭岳的赏识和指点。外门弟子数以万计,几乎从来没有在?枭岳面?前露过脸,鲜少有人能脱颖而?出,把握住机会?,进入内门。

他偏偏剑走偏锋,灵泉前的默然反抗,让枭岳对他下了狠手?,以至于在?荒林里?九死一生,险些送了命,若不是遇见了曲砚浓,便要以魔修的身份默默无闻地死去。

然而?当他活着?回?到金鹏殿,被枭岳魔君再次发现?时,后者?消了气,反倒对他生出一点纡尊降贵的赏识,将他调拨进了内门,成了金鹏殿的核心弟子。

无论是在?金鹏殿内,还是在?整个魔域,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差别之?大?,仿若两个世界的人。

他得了这样的身份,便也?得了上清宗的肯定,令牧山宗在?上清宗的日子越发好过,与此同时,当他身份泄露时,枭岳发觉自己提拔的弟子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是魔修,恼怒非常、大?动干戈,不仅亲自出手?将他重伤,还发下了悬赏令,朝天下仙魔两道所有修士许下悬赏:

倘若有人能带着?卫朝荣的尸体来到金鹏殿,枭岳便赏赐三枚魔婴丹,还有数不尽的符箓法宝,足以令一名普通的金丹修士砸着?财宝硬生生堆上元婴。

财帛动人心,悬赏令一出,别说是徘徊在?魔域的诸多魔修,就连许多小宗门出身的仙修也?动了歪心思,想方设法地打探他的逃亡之?路,追着?他的踪迹设下埋伏,重重追杀。

其实身份败露的时候,卫朝荣已经在?魔域待了很久,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一天,从他踏上前往魔域的路时,便已预料到他终于一日走上这条不知?能否有终点的归路。

他做足了准备,即使身受重伤,经受追杀,仍然竭尽全力拼出了一条生路,硬生生跨越数个魔修地界,逃亡到了仙魔两域之?间?的无主之?地。

在?这片荒芜无主的地带,他遇见了一伙蒙面?的仙修。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便是仙修,所以即使厌恶身为魔修的感觉,他也?从来没有对仙门抱有奢望和浮想,反倒是因为身处魔域,方能更明白体悟到欲壑难填。

他太?明白,有些人身为仙修,苦守清规戒律,甘愿清心寡欲,并不是因为真心克制了欲望,只是因为生在?仙门,恰巧有了仙缘,踏上了这条轻易铺在?脚下的路。

然而?当这些人发觉苦守清规、克制欲望并不能带给他们更多的力量,而?魔门又恰好提供了一条看似花团锦簇的路,他们便极有可能迅速地堕落,做出从前亲友难以置信的狠辣之?事?。

枭岳许下的报酬实在?太?丰厚,足够这些仙修铤而?走险。

卫朝荣一路上逃亡,状态算不上好,连修为也?比不上来追杀他的那些仙修,对方杀不了他,他也?无法脱身,在?这片荒寂的无主之?地纠缠,引来了许多过路人的留意?。

拖得越久,对他来说就越不利。

曲砚浓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其实不确定她到底来了多久,在?他以一敌多斗法时,感知?并没有那么敏锐,甚至没发现?她的靠近,唯有当他刀锋所指遥遥,正巧遥指在?她的方向,他抬起眼眸,望见她。

曲砚浓远远地看着?他。

隔着?斗法时的灵光,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知?道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步都没有动,久到围杀的仙修久攻不下,甚至出言相询,邀请她一起出手?制服他,然后结伴去金鹏殿找枭岳魔君领赏。

他总是神色冷淡,其实不爱说话,在?魔域时,常有人叫他“血屠刀”,只因他动手?狠辣干脆,言语稀少,更显得残酷,只有在?她面?前,他常常没话找话,明明不擅长言谈,却学来花言巧语,说得头头是道。

可那一天,他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凝望着?她,日光璀璨得过分,几乎有些残忍的酷烈,照得他晃眼,眼里?的她也?模糊遥远,格外冷清。

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想不明白。

从身份败露的那一天起,他就过上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天刀口舔血、危机四伏,也?许下一刻就要殒命,一切纷纷茫茫,他几乎一刻静思也?不曾拥有,只在?夜深人静、片刻憩息的间?隙,在?如梦时分的前夕,幻梦般地想起她。

她会?接受一个仙修吗?

曲砚浓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直到那伙仙修邀请她一同出手?。

她同意?了,语气如常,对他意?颇不屑,好像那些花朝月夕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浮想,而?她只是随意?消遣,随时都能反手?一刀。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手?中的刀,刀尖茫茫,好似挺立,却指着?地面?。

“你?是个仙修。”她说。

他紧紧抿唇,神色也?漠然,“是。”

“那么,你?之?前说,你?根本不想做魔修,也?都是真话,而?且是大?实话。”她说。

“是。”他说。

“你?只是伪装成了魔修,实际上一直都是个仙修,被迫潜入魔门,过上魔修的生活。现?在?身份暴露了,你?打算回?宗门去,那里?有人等着?你?回?去,是吗?”她问。

他沉默了片刻,“是。”

“好。”她说,面?无表情,比每一刻都冰冷无情,可他却望见她眼底的深海涛浪,晦涩难辨,“那你?走吧,回?你?的仙门去。”

纨素如白浪,须臾起落,她骤然出手?,谁也?没料到,一个呼吸间?便击杀了两个仙修,局势蓦然翻转。

在?仙修的惊怒声里?,她浑然不觉,只是直直地望向卫朝荣的眼睛,一字一顿,“滚吧,以后别让我再在?魔域见到你?。”

她说完,就像是烟霞消散在?山风里?,不回?头地走了。

而?他终于看清她眼底晦涩的波澜。

是嫉妒。

她深深地、深深地嫉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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