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碧峡水(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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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风苑里, 申少扬、祝灵犀和富泱端正地坐在?桌边,一人面前一杯清茶,犹然冒着热气。
仙君遵守了先前的承诺, 请他们喝茶。

顶级的阆苑雪,一两能抵万铢清静钞的极品, 就?这么一杯下肚,胜过寻常修士三年打坐修行。

申少扬试着喝了一口。

丹田涌动出汩汩灵力, 比他刚晋升金丹时还多?,一下子?就?将他强行突破后的虚弱状态驱散了。

土包子?捧着杯子?都不敢再张嘴。

这辈子?没喝过这么贵的茶,也很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了。

“仙君。”祝灵犀率先放下茶盏, “多?谢仙君款待。”

严谨沉静的符修少?女只修道?心, 不重外物,视极品阆苑雪为常物,目光直直地望向?化神仙君,“仙君将我?们带来阆风苑内,大约是不想?将往事说给不相干的人听?。现如今已没旁人, 仙君可否应诺,回答申少?扬的问题?”

申少?扬悄咪咪地朝祝灵犀看?过去:他方才在?万众瞩目下说得毫不磕绊,现在?和仙君闲坐饮茶了,却闷不做声了。

谁能想?到祝灵犀也这么八卦!还这么胆大!

曲砚浓从申少?扬的惊人请求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了,现在?只剩下似笑非笑。

她还以为像申少?扬这样的奇葩少?有, 没想?到就?在?本届阆风之会的青鹄令持有者中,还有一个祝灵犀。

现在?的小修士真是和千年前不一样了, 她放下茶杯, 目光散漫地扫过眼前三个小修士。

“没什么有意思的。”

“既然是魔修, 做什么都很正常。”

*

曲砚浓第一次见卫朝荣,真的认定他是个见色起?意、追逐色/欲的色魔。

一切缘分始于一次无目的的游历。

碧峡魔修数量不如金鹏殿那么多?, 但也有百千人,大多?数不得檀问枢的关注,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中,自?然倾向?于抱上一条大腿。

曲砚浓几乎算是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她还没结丹时,就?已经被许多?同门盯上了,其中不乏自?诩相貌出众,想?要自?荐枕席的男修。

作为追逐欲望的魔修,曲砚浓对爱欲并不排斥,她能对卫朝荣见色起?意,当然也会欣赏旁人的容色,并因此多?出一点宽容。

在?所有对她大献殷勤的碧峡同门里,容色最出众的那个男修姓郝,天赋一般,明明年纪比曲砚浓大,却总是恭敬而不失亲昵地叫她“师姐”。

曲砚浓当然不是那种礼貌推辞的人,于是也很不客气地管人家叫“郝师弟”。

她喜怒无常,性情冷酷,郝师弟既怵她,又由衷地恋慕依赖她,被她颐指气使地团团转,下次还是颠颠地跑过来献殷勤。

郝师弟邀请她一同去古魔修洞府历练,曲砚浓闲得无聊,很干脆地答应了。

在?魔修洞府的阵法外,她见到了卫朝荣。

洞府尚未完全开放,阵法依然保护着旧主?的遗留,闻讯而来的魔修们并不急着闯杀阵,而是在?杀阵外数着时辰,等待杀阵衰减到最弱的时刻。

等待的魔修多?了,很少?不起?冲突,不是这个有宿怨,就?是那个有新仇,再夸张些,一次对视都有可能引起?彼此的厮杀。

当一个人长期活在?尔虞我?诈和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很难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激烈而残酷地处理一切突发事件。

曲砚浓和郝师弟到杀阵外的时候,正好见证一桩厮杀决出生死。

“锵——”

沉银刀罡隆然落下,在?坚于金铁的黑岩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幽不见底的沟壑。

沟壑蜿蜒形成的那一刻,曲砚浓的脚尖正好踏在?三步外。

十步外,青年神容沉逸冷峻,坚硬的靴头踩在?濒死魔修的后脑上,微微用力,“砰”地一声,将那个濒死魔修的脑袋踩得粉碎。

一地红白,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他身上,染上一身血腥气。

他冷淡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沟壑后的她。

目光相对,他定定凝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一簇野火旺炽焚燃。

曲砚浓确定她先前从没见过他,可男情女爱的事,本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目光一对,她心里就?有数了。

这人是谁?

她没开口问,只是偏过头,瞥了郝师弟一眼。

“曲师姐,这人名叫卫朝荣,是金鹏殿的外门弟子?,近两年来声名鹊起?,下手狠辣,性情暴虐古怪,我?上次听?人说起?,金鹏殿的弟子?都叫他‘血屠刀’。”郝师弟灵识传音给她,隐晦地说,“他就?是个疯子?。”

曲砚浓挑眉。

“疯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这么称呼另一个魔修,从前这个称呼总是属于她的,哪怕是试图讨好她的碧峡同门,心里也认定她是个性情无常的疯子?,更?不会在?她面前用这个词形容旁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卫朝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他比郝师弟长得更?英俊,也比郝师弟更?高?大挺拔,气度卓然,像一柄锋锐的冷铁刀刃,森然地绽着寒光。

她望着他,他也没挪开目光,凌然立在?原地,连脚步也没动,定定地盯着她。

“阿浓师姐,我?们走?吧。”郝师弟大约是窥见了她对卫朝荣那不寻常的关注,察觉到面前这个满身血气的刀修对她的吸引力,顿生警惕,故意开了口,叫她叫得很亲密,“别让这脏东西污了眼。”

说的是脏东西,好似指的是地上的血污,可郝师弟的眼神瞟了瞟,却看?着卫朝荣,意有所指。

杀阵前一片沉寂。

没人认得郝师弟,但每个人都认得他身侧的曲砚浓,郝师弟跟着曲砚浓来到这里,众人便把他当作曲砚浓的附庸,他挑衅卫朝荣,多?少?就?意味着曲砚浓的挑衅。

方才卫朝荣被人恶意挑衅,反手就?让对方死得不能再死,动手干脆利落,手段狠辣残忍,在?场没人想?去招惹他;而曲砚浓更?是声名在?外,无人不知的碧峡嫡传弟子?,实力、脾气、底气都远超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出现在?这里,便已引起?所有人的忌惮与畏惧。

如今这两个狠角色对上,其余人是既惊又喜,既害怕被殃及卷入,又暗暗期待他们能打得两败俱伤,让他们捡漏。

卫朝荣终于移开凝定在?曲砚浓身上的目光,目光锋锐,冷漠地瞥了她身侧的郝师弟一眼,又重新望向?她,倏然开口,“他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你竟也愿意带在?身边?”

他定定地盯着她,“那你还不如试试我?。”

试试?怎么试?哪种试?

什么地方不中用?

杀阵前的氛围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郝师弟对曲砚浓的殷勤、对卫朝荣的警惕,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魔修追逐欲望,最熟悉男欢女爱,怎么会看?不明白?

中用不中用,说的无非就?是床帏间的那点事。

卫朝荣对郝师弟的挑衅不作反应,反倒是对着曲砚浓说郝师弟中看?不中用,让曲砚浓试试他,这其中的暧昧和挑逗,根本无需言明,自?能意会。

曲砚浓也有一瞬愕然。

自?从她凶名越来越响之后,已很少?遇见敢色胆包天地挑逗她的人了。

可是很奇怪,卫朝荣说起?这话时,并不带有轻浮龌龊的气质,就?像是他提刀出刀,只是一种冰冷而专注的沉定,几乎叫人从背脊到脑后蓦然升起?一股沸麻的奇异感觉。

她是越来越荤素不忌了,她心不在?焉地想?,什么脏的坏的都想?试试,真是怪得很。

吸引归吸引,她带着郝师弟出门,郝师弟就?是她身前的一条狗、一只鸟,是她的装饰品。

她的东西,轮得到旁人来挑三拣四?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就?很中用吗?”

卫朝荣目光凝定。

他开口半点不带犹疑,语气沉冽,“中用不中用,试过就?知道?。”

嚯!

杀阵前的魔修人人神色古怪,一副看?到一场绝世大戏,偏偏不能大声起?哄或议论,只能憋着不动的模样。

这个“血屠刀”还真是色胆包天啊,曲砚浓都那副杀机暗藏的神态了,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也不怕曲砚浓转眼就?翻脸,直接把他头摘了。

不得不说,带点暧昧桃色的针锋相对,肯定是比单纯的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抬眼一望,杀阵前的魔修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曲砚浓笑意微敛。

她凝神打量着卫朝荣,用目光将他称斤论两,慢慢地说,“是么?”

明澈的纨素如清光般骤然飞出,行踪诡谲,快得不可思议,转瞬便落在?青年刀修的面前。

卫朝荣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向?上一抬。

沉银刀罡透过刀鞘,形成一道?锋锐的圆弧,撞在?纨素形成的明澈清光上,一片轰然。

清光与刀罡相撞,荡开十丈烟尘,而他就?踏着将落未落的尘烟,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尘烟蒙蒙,可他目光炯炯,亮得像是两簇寒夜萤火。

曲砚浓抬手,接住落回她掌心的纨素。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卫朝荣,掂量着他的实力,一边微微地勾起?唇角,笑吟吟地望着他,“中不中用,一时半会儿可不作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

嚯——

杀阵前魔修们不由地憋笑起?来,卫朝荣胆大包天,曲砚浓也是典型的魔门女修,荤素不忌,什么都能说,这两人撞在?一起?,实在?是有得玩。

热闹人人都想?看?,即使杀阵即将开启,魔修们也不着急了,纷纷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开口催上几句,让卫朝荣赶紧再开口说点够劲儿的。

可卫朝荣这回没有开口,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幽沉乌黑的的眼瞳盯着她,一瞬不瞬,一声不吭。

曲砚浓本也在?等着他回应,以她对男修的了解,都等着听?他大吹特吹自?己的“本钱”“持久”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杀阵开启,也没说一个字。

真是个怪人,她心里想?。

阆风苑里,曲砚浓幽然一哂。

“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说话?他后来和你解释过没有?”申少?扬兴冲冲地问。

魔修、冷漠、锋锐,这和前辈完全对得上,绝对就?是年轻时的前辈嘛!

前辈不愿意透露他和曲仙君的过往,可曲仙君能说啊。

唯一可惜的是,曲仙君三言两语,一个字也没提到前辈的姓名,也没解释她方才为什么说前辈是上清宗的弟子?,让申少?扬想?追索都困难。

祝灵犀也蹙眉。

“听?仙君的意思,仙君和那位前辈认识时,那位前辈是个魔修?他是叛出仙门转修魔道?,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她说着说着,自?己又推翻先前的猜测,“不对,如果那位前辈是主?动叛出上清宗,那仙君就?不会对我?说,那位前辈也是上清宗弟子?了。”

唯有当那位前辈自?始至终都顶着“上清宗弟子?”的头衔,直到死亡也仍然没有否定这重身份,曲仙君才会这么说起?。

申少?扬简直想?给她鼓掌了——又是祝灵犀问出了关键问题!

曲砚浓瞥了他们两人一眼。

她没作解释,反倒幽幽哂笑,“人早就?死了,问这么清楚,又有什么意思?”

如今的五域修士都是仙修,可风气也和千年前的仙门截然不同了,曲砚浓和卫朝荣的这番初见经历,若是说给千年前的仙门修士听?,一定会惹来仙修的愠怒窘然,多?少?要怒斥他们一句“不要脸”。

可眼前的这三个小修士,听?到他们的过往,除了有点咂舌感叹之外,连最淳朴土包子?的申少?扬也没露出多?少?羞窘之色。

因为,千年后的仙门早不是当年那个道?侣间拉个手都要羞窘尴尬的风气,爱就?是爱,甜蜜就?是甜蜜,如今眷侣情人亲亲密密招摇过市也不会有人侧目动容。

曲砚浓和卫朝荣的对话对他们来说只是刺激,却还没到羞窘的地步。

哪怕她直言述说,面前的年轻修士们也永远无法理解,在?那个时代里,她和卫朝荣的对话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说给那个时代的仙修听?了,足以令任何一个仙修羞恼得恨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

曲砚浓用简单的一句作全部的理由,一笔带过祝灵犀的问题,顺着她先前将止未止的叙述,描述千年前的困惑,“我?那时实在?想?不通,分明是他自?己先说荤话调笑的,胆子?大得很,怎么我?奚落了他,他就?哑了?”

一个色胆包天的色魔,难道?不是会顺着她的话,把自?己大吹特吹吗?

她都想?好,若他把自?己的本事大吹一通,她该怎么似笑非笑地把他嘲讽一顿,削削他的气焰。

可谁知他居然真的没有说。

他有千万种理由说的,可他居然选了最出乎她意外的那种,忽而沉默,一言不发。

“我?当时在?心里好好地琢磨了一番,想?搞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曲砚浓说,“后来我?觉得我?琢磨出原因了——他多?半是不行。”

申少?扬一下子?甩飞了自?己手里的茶杯。

“咳咳咳咳咳咳!”他脸颊爆红,急速地摇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成了惊弓之鸟。

富泱一伸手,捞住了他的茶杯,默默地递了回来,神情和他如出一辙的恍惚。

申少?扬惊魂未定地接过茶杯。

完蛋了!他惊慌失措,前辈一定也听?见这句话了,可灵识戒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前辈不会已经被气死了吧?

……还是说,曲仙君说的是真的?

他不敢问,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祝灵犀,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期待什么。

不敢想?不敢想?。

祝灵犀神情有些严肃。

她皱着眉,对于仙君的炸裂发言持正色,很认真地问,“那他到底行不行?”

——他到底行不行?

这、这是他们能听?到的东西吗?

假山下,一片死寂。

两个小男修又惊又恐地望着少?女符修,像是两个出自?同一拙劣石雕师之手的呆板雕像。

申少?扬手里的茶杯又飞出去了。

这回富泱没能接住,他也愣愣地握着自?己的茶杯,以一种惊愕中隐隐透着敬畏的眼神望着祝灵犀。

申少?扬从桌子?底下悄悄地拉了拉祝灵犀的衣摆。

祝灵犀微微皱眉,回过头看?了申少?扬一眼,望见他脸上的红晕和富泱脸上的呆滞,一滞。

她像是才想?明白自?己是正在?对谁问出那样的问题,僵硬地维持原本的动作,一动也不动,慢慢低下了脑袋,两手贴在?腿侧,站得笔直。

“对不起?,仙君。”她打算诚恳认错,“我?不是有意冒犯……”

曲砚浓从祝灵犀问出那句话后,就?懵然怔神地望着后者,半晌没说话。

直到祝灵犀的“对不起?”脱口而出,曲砚浓才像是从幻梦里恍然苏醒一般,“哧”地一声蓦然笑了出来,打断了祝灵犀的后半句话。

三个小修士紧张地盯着她,生怕这一声忍俊不禁是气极反笑。

可曲砚浓笑了一声后,好似觉得还不够似的,越想?越好笑,笑声如清流曲水,自?然而然地倾泻,笑得畅快淋漓,前仰后合。

一千年,她想?,除了沧海桑田,也有人世变迁,一千年前她和卫朝荣就?已经算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狂悖恣意的人,一千年后,竟也成了屡见不鲜。

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如今轮到一个上清宗的嫡传弟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所以他到底行不行?

竟反过来把她给吓一跳。

原来这世界滚滚向?前,也并非一成不变,在?人心欲望之外,也有一点红尘可爱。

为了回报这一缕新奇可爱,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抿了抿唇,忍住唇边的笑意,很郑重说:“很行。”

她亲自?验证过,很行。

假山下,三个小修士瞪大眼睛,眼神激动起?来,互相看?看?,挤眉弄眼,就?如很多?年前在?杀阵前默默看?着曲砚浓和卫朝荣的魔修一样,只恨自?己不敢开口说话。

迢迢万里之外的冥渊下,虚幻不灭的魔躯渐渐凝实下来。

如滚水般沸腾翻涌的死寂河水也慢慢归于平静。

在?一片晦暗无光的冷寂里,卫朝荣隔着灵识戒迢遥地凝望她。

原来,这意想?不到的冤屈,他竟背负了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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