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碧峡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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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舟上, 三个应赛者谁都没有动。
有点奇怪,申少扬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有点干裂的嘴唇,在这风浪嘶鸣中, 他竟然觉得这一刻的飞舟有点太?安静了?。

高居阆风苑的元婴裁夺官们不明白为什么这艘飞舟在这样紧急的时刻陷入了?寂静,但申少扬面对的不止是竞争对手, 还是他的朋友。

天翻地覆,风雨飘摇, 他和他的朋友们要刀兵相见。

怎么?说呢,虽说知道比赛只?是比赛,但熟悉之后?再动手……一开始总有点不太?好?意思?。

“先联手。”嘈杂风雨里, 祝灵犀的声音比风浪更坚不可摧, “维持飞舟,登上碧峡。”

像是傀儡忽然被催动了?,祝灵犀声音落下的那一刻,飞舟上的三道身影同时跃起?,落向三个不同的方向。

申少扬冲向舟尾, 落在暂时完好?的甲板上,剑光亮过风刀霜剑。

“铛!铛!铛!铛!铛——”比雨声更急。

祝灵犀立在舟头,左手朱砂,右手彤管,笔尖一点殷红如血, 滴落红绸般的红线,在开裂的甲板上落成繁复符文。

“嘎吱”声里, 裂缝勉强合拢, 任风吹雨打。

富泱扑到舟中, 俯身下冲,手掌按在驱动飞舟的阵法中央, 掌心灵力不要钱地催发?,转瞬盈满阵盘——

“轰隆!”

舟行如雷鸣,站在舟头的祝灵犀只?觉脚底下的甲板猛然向上抬举,将她掀向长空,如一条寒夜苍龙,在空中划过,悍然无畏,迎头撞向风雨。

“哗啦——”

磅礴的雨终于越过阵法,浇落满头,三个应赛者谁也没空去避,被淋了?一身湿透。

申少扬手中的剑比雨更急,“叮叮当当”里,声势足以令人头皮发?麻的风刀湮灭了?大半,只?留下零星几道落在甲板上,刻下无法修复的痕迹。

血从他的指缝里落下,洇入他掌心,让剑柄变得粘腻起?来,险些从他的掌心划出?去。

痛早已被他习惯,成了?最次要的事,可他不记得自己的手受过伤,纵然被刮开几缕划痕,在这倾盆的大雨里也早该被洗尽,掌心哪里来的血?

照眼?的剑光里,他瞥见从手背到手肘的一片触目惊心的黑红。

“玄衣苔。”灵识戒里声音沉沉。

前辈认得这东西!

申少扬分了?心,仔细去看手上的黑红,却因这分神误了?一道风,剑锋偏了?一寸,让一缕幽风撇进?来,贴着他的肩膀,倏然削去半片皮肉!

刹那间血流如注,顺着他的手臂淌下,申少扬额头的青筋骤然突起?了?,握剑的手却再没有半点错谬,大开大合,撞开长风。

在那一瞬间的分心里,他看清了?手背上的黑红,那是一片细小如尘灰的苔藓,色泽黑红,如干涸的血,在他的手臂上轻微地蠕动,从那极小的叶片中生出?微小的虫,密密地啃啮皮与肉。

他筑基期的护体灵气,在这苔虫的啃啮里,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微微运气,倒把?手上的皮连着苔藓一起?撕开一角,分也分不开。

“前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申少扬的神识在呐喊。

卫朝荣笑了?一声,“玄衣苔,檀问枢撒在碧峡水中的小玩意,用灵火去烧干即可。”

“小玩意?”申少扬声音都变了?。

他余光望向覆着玄衣苔的手臂,没握剑的手靠近了?,指间冒出?灵火,没时间精细,直接按了?上去,空气中一瞬腾起?让人作呕的焦味。

玄衣苔慢慢地变干,萎缩,最终从他的皮肤上脱落,留下一片鲜血淋漓。

若是他再晚上一会儿,就不止是皮肉伤了?。

这也能?叫小玩意?

这种倏然生长、防不胜防的东西,生长在天下第一险关里,这是绝路!

卫朝荣声音凛冽沉冷,“以前碧峡没有这种东西,只?是险。”

可檀问枢晋升魔君、主宰碧峡之后?,随手豢养出?玄衣苔,抛掷在碧峡中,任其恣意生长,不过三五年就成碧峡中一霸,险地变作绝路。

谁也不知道檀问枢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碧峡居住着他这样的化神魔君,又那样凶险,本?来就不会有人强闯,真正敢强闯的人也不会被这玄衣苔难住,檀问枢多?此一举,却从不打算向外人解释。

“碧峡分成八段,其中最险的是天魔峡,最平缓的是弱水苦海。”卫朝荣说,“你们面前的就是弱水苦海,以前是檀问枢留给碧峡弟子出?入的通道,常年有魔修把?守。”

千年过去,如今当然是不会再有魔修把?守了?,横渡弱水苦海的难度也就大大减弱了?。

“天魔峡比弱水苦海凶险吗?”申少扬忍不住问。

眼?前的弱水苦海已经是凶险异常,不是他吹牛,就算金丹修士来了?这里,也得和他们三个一样狼狈——之前那个金丹裁夺官不就第一时间溜了?吗?

这样的险地,在天魔峡的比较下竟然成了?“最平缓”,那天魔峡得凶险成什么?样啊?

“不必比。”卫朝荣说。

不必比,为什么?不必比?

自然是因为,弱水苦海这点凶险,根本?不配和天魔峡比!

申少扬倒吸一口凉气,忽然生出?一线灵光,脱口而出?,“前辈,你是不是闯过天魔峡?”

这样随意评点、挥斥八极的姿态,若说前辈不曾试过强闯,申少扬都不能?信。

卫朝荣很淡地笑了?一笑,没回答。

申少扬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天魔峡也有玄衣苔吗?”他心口尽是冰凉凉的惊和诧,“前辈,你闯天魔峡的时候是什么?修为?”

“金丹。”

卫朝荣语气很淡。

“有,比这里多?得多?。”天魔峡的玄衣苔胜似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有时狂浪打来,根本?分不清是雨还是苔。

纵然过尽千帆,比翻越天魔峡更危险的事也做过,但卫朝荣提到这里,仍有种了?无意趣之感:檀问枢是够会恶心人的。

他和檀问枢相看两厌。

如果她没有遇见檀问枢,这一生也不会寥寥落落,半点温情也没落下,总是戒心深重,永远信不过任何人。

他用尽了?力气去将她拥紧,却永远跨越不了?她心里的天堑。

金丹期……

寻常的金丹期,根本?连弱水苦海都难应付!

申少扬咂舌之余还忍不住追问,“檀问枢就是曲仙君的师尊吗?前辈你认识吗?”

谁都知道仙君四岁就被带到碧峡修魔,修成化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斩下这个师尊的头颅。

这样复杂的纠葛,前辈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呢?

卫朝荣一眼?把?这小修士的心思?看透。

“檀问枢认得我。”他语气莫测,“他大约是这世上最恨不得我死的那个人。”

申少扬一剑劈开六面风刀,剑声竟一瞬压过风声,如他心头惊雷:

“前辈,那你为什么?还要强闯天魔峡?”

岂不自寻死路?

卫朝荣声线寒峭沉冷,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字字峥嵘,“为了?见她一面。”

“什么??”申少扬失声,忘了?传音,竟在飞舟上叫了?出?来,所幸淹没在风浪里。

他震骇无穷,不知是为这简单到荒唐的理由,还是为前辈说起?理由时的平淡沉笃,仿佛理所应当——

“就为了?见她一面,就要送死吗?”

值得吗?

卫朝荣似乎是笑了?一下。

“对,”他说,“就为这个。”

*

“碧峡的玄衣苔当真是奇诡。”戚长羽说,“竟然能?在那样凶险的地方繁衍生存,也不知檀问枢”

曲砚浓抚着额角,随口说,“檀问枢的小玩意。”

戚长羽和卫芳衡一起?看向她,昔日的碧峡魔君已成过眼?云烟,千年前的信手而为也就成了?今日的远古秘辛,地位高如他二?人,竟也半点不知。

“原来是碧峡魔君做的。”卫芳衡信得这样自然而然,似檀问枢这样恶名昭彰的化神魔修,做什么?都不让她意外,大抵有些人天生就爱做恶事,不必理由的吧。

戚长羽却没有她那样分明?的善恶之辨,还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曲砚浓淡淡地说,“为了?杀我。”

当初她强闯天魔峡,挨了?风刀一下,不慎落水,檀问枢就在湖水里撒了?一把?玄衣苔,让她差点死在水里。从那以后?,玄衣苔就在天魔峡生了?根。

于是卫芳衡的眼?睛刹那间瞪大了?,露出?义愤填膺的神情,“果然是天生作孽的胚子,对自己的亲传弟子也下这样的毒手。灭血亲、弑师尊,还要杀弟子,与他沾上边就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吗?”

倒是戚长羽仍有疑色,以檀问枢当初的地位和实力,想杀尚未晋升化神的曲砚浓,根本?无需借助玄衣苔,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何必大费周章?

但他不敢直说。

曲砚浓替他说,“你是想问我,檀问枢杀我如杀土鸡瓦狗,何必费事?”

戚长羽当然是惶恐地说不敢,“仙君前程远大,檀问枢自然一望而知、心生警惕……”

曲砚浓打断他言不由衷的恭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

她在碧峡生长,无数次忤逆,檀问枢有太?多?理由杀她,却总是因为有意思?、很意外这样荒唐的理由放下杀心,只?是抹去她的生路,留给她一条死路去闯。

闯过去了?,他就既往不咎。

“也许,”她语气无波无澜,没有一点起?伏,却透着一点玄妙,“他不仅想我死,也想我活。”

戚长羽这样精明?的人,窥见她和檀问枢的过往,暗暗揣度起?她和檀问枢之间是否有过仇恨之外的感情。

曲砚浓抬眸望向他,目光定定的,“说起?来,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倒觉得你和他有点像。”

戚长羽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听到这样一句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百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被曲砚浓当作了?那个为她而死的人的替代品,因此得到了?她的偏爱,独揽大权,他以为他是像她爱过的那个人!

怎么?会是檀问枢?他像的人怎么?会是檀问枢?

那应当是曲砚浓的仇人才对!

排山倒海般的恐惧将他淹没,他在她面前全部的依仗不过是和那个人的一点相似,可现在他知道这点相似只?是他的妄想,他错了?百年。

曲砚浓撑着下颌,目光无波,平平静静地望着他。

戚长羽僵硬的身体慢慢又有了?知觉。

是了?,谁说他像檀问枢就一定是死路?谁说檀问枢在曲砚浓的心里就一定没有感情了??

倘若曲砚浓对檀问枢只?有一腔恨意,又怎么?会对他爱屋及乌、让他独揽沧海阁大权?又怎么?会在亲眼?目睹镇冥关崩塌后?,无视物?议纷纷,仍然叫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曲砚浓当然会对他爱屋及乌!

那是她的师尊,是从小教导她的人,纵然有再多?恨,可檀问枢已经死了?,这恨就该随着阴阳相隔而逝,现在留下的只?有怀念。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戚长羽慢慢压下那股心悸,笃信起?他分析出?的事来——方才曲砚浓提起?檀问枢时的语气,仿佛也与平时不大一样,无波无澜下藏着激流暗涌,什么?“不仅想要我死,还想要我活”,分明?是爱恨交织嘛。

他越深思?越觉这推断是对的,抬眸望向曲砚浓,望见后?者瑰丽而淡漠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点爱与恨。

——原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忽然明?悟,又因这明?悟而生出?窃喜。

他无意识地拢起?手,指间触碰到袖口坚硬的方孔玉钱,心里还有点不安。

“仙君,属下还有事要禀报。”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笃定曲砚浓的爱屋及乌,可戚长羽还是开了?口,说出?一件他原本?不打算说的秘辛去讨她的欢心,“属下去望舒域与四方盟协商购置镇石的事时,窥见了?四方盟内部的变故。”

曲砚浓懒懒散散地瞥着他。

“四方盟的首席大长老蒋兰时,已与季颂危反目。”戚长羽笃定地说,“虽说四方盟内表现得一如寻常,但总协理院已与壶中天泾渭分明?,公事公办了?。”

总协理院统管协调四方盟所有生意,壶中天则维持望舒域内秩序,倘若有人在做生意时发?觉自己遭了?不公,也会去找壶中天求个公正。

季颂危是总协理院的无冕之君,纵然他没挂院使的名头,也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与总协理院分开看待;蒋兰时这个大长老则是壶中天的主持者,堪称四方盟的定海神针。

两人从仙魔大战之前便是相交莫逆的好?友、知己,共同创建了?四方聚义盟,收容四方散修。可以说,四方盟的根就在两人身上。

可现在戚长羽却说,季颂危和蒋兰时已分道扬镳了?。

曲砚浓当真没听说过这事。

她坐直了?,定定地望向戚长羽——

随口撩拨一下戚长羽七上八下的心,竟还真得到了?点有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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