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阆苑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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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砚浓握着一支竹笛, 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旋了又旋。
她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修士。

“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她?说。

戚枫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

他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背脊笔挺,坐得很?挺直, 脸颊泛红,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看她?,“很?、很?好听。”

光是从他的反应来看, 实在不像是檀问枢。

自?戚枫在镇冥关前后性情大改,并?当众揭露自?己被人控制了神识、主动要求退赛后,曲砚浓为他检查过一遍神识, 确实发现了他曾经被人控制过的痕迹。

情理上来说, 既然?戚枫也?是受害者,那?么镇冥关的损失就不该记在他的头上,而是去追究幕后黑手——基本可以确定是她?死而不僵的好师尊。

但曲砚浓既不相?信檀问枢真的离开了,也?并?非完全?不信戚枫的清白。

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好师尊有多么擅长伪装演戏,从前能骗过碧峡的老魔君, 如今未必就不能骗过她?这个曲仙君。

说不准檀问枢就是虚晃一枪,装作受害的戚枫,又或者看似离开了戚枫的神识,实际上却暗中潜伏。

她?面前的戚枫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装的。

她?不那?么紧张, 也?算不上很?在乎,在第一次为戚枫检查后, 就没再?多留心, 更没有反反复复地检查。

这次单独见戚枫, 与其说是在试探他,倒不如说只是闲得无聊, 随便问问。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魔修了。

现在轮到檀问枢来来回回地揣摩她?的念头,为她?的每个异想天开而付出代价了。

曲砚浓挑眉。

“好听吗?”她?反问,“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

戚枫浑身绷紧了。

“我、我不是很?了解,但是隐隐约约……”他讷讷地憋了半晌,直接和盘托出,“其实小叔和我说了。”

要是戚枫没说这么一句,曲砚浓倒也?没放在心上,可是他提起了戚长羽,她?就不免要追问了,“……他怎么和你说的?”

戚长羽自?己就没搞明白,哪来的底气去教别人啊?

戚枫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曲砚浓。

“也?,也?没说太多。”他支支吾吾,“就是说,您有一位意外过世的道侣,他是为了您而死,您、您很?爱他,一直很?怀念他。”

曲砚浓听见假山后有人微不可闻的吸气声。

她?早就知道有人朝假山的方向?走?过来,甚至早就知道来人是申少扬,只是不以为意,没兴趣揭穿罢了。

听说戚长羽偷偷在背后和侄子说起她?和卫朝荣的故事,她?也?不意外,被申少扬偷听到,她?也?没什么所谓。

可是申少扬在假山后面偷偷听着,忽然?很?震惊地吸了口?气,甚至忘了自?己偷听的是位化神仙君,到尾音才想起来遮掩克制,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在惊讶什么?

是没想仙君居然?会有道侣,还是没想到仙君居然?也?会怀念死去的道侣?

曲砚浓悠悠地旋着手中的碧色竹笛,目光若有似无地瞥着戚枫,心神却隔着假山去留意试图隐藏的申少扬——这个小魔修又在搞什么名?堂了?

“戚长羽连这个也?和你说了?”她?似笑非笑的,以戚长羽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绝不可能把自?己苦苦琢磨、赖以获利的经验传授给他人,哪怕戚枫是他侄子也?一样?。

假如戚枫说的是真话,那?必然?是戚长羽又在寻思些歪门邪道,察觉到他自?己在沧海阁的地位岌岌可危、在她?心里的份量不够看,于是另辟蹊径,找新的出路去了。

戚长羽打?的主意不会是给她?牵线搭桥拉皮条献美人吧?

曲砚浓神色有那?么一瞬的古怪。

献美人那?一套对她?来说倒不算稀奇,从前在魔门的时候,就有数不尽的魔修在她?面前自?荐枕席,光是碧峡的同门都不止一手之数。

后来她?晋升化神,成了这天底下最强大的人,毫不夸张地说,倘若她?有这个心,整个五域都会争先恐后地为她?办成。

可这一套要是交给戚长羽来包办,那?可就有点?搞笑了,他会把戚枫教成什么样?啊?

“对,这首曲子就是他教我的。”曲砚浓语气疏淡,抬眸望向?戚枫,信马由缰地从回忆里翻出零星的片段,“吹笛、小调,都是他教给我的,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好像什么都会一点?,永远在不经意时随手拿出来,让你吃一惊。”

吃一惊。

她?寥寥地想,她?对卫朝荣,又何止是吃一惊?

还在魔门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是个很?凌厉锋锐的人,身上淡淡的血气永远散不去,浓郁得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嗜杀成性。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卫朝荣已?小有名?气,她?身侧试图自?荐枕席的碧峡同门也?听说过他,既鄙夷又畏惧地告诉她?,这个金鹏殿外门弟子生性残忍,与人交手必要见血,杀了对手还不够,他非得挨个踩爆敌人的头颅,才算是完事。

慢慢的,魔门修士爱叫他“血屠刀”,而不是他的名?字。

这样?一个酷烈残忍、锋锐无匹的人,谁也?不会把他和曲中闻折柳的闲情雅致联系在一起,有一天他削了竹枝,做了一支简朴的竹笛,很?快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露给她?的侧脸沉逸冷峻,“我只会这个。”

那?天他们是怎么进展到这里的?

她?竟已?经想不起来了,总归又是一点?小小的口?角,是针锋相?对后的赶鸭子上架,明明当时也?没有那?么信任彼此,可又好像已?经有了很?多默契,总是偷偷地任彼此越界。

而她?又是怎么回应他的?

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凝神注目,十分专注地望着手中的简陋竹笛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微微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怎么起调,等到第一声宫商悠悠吹奏,悠扬曲调便像是流水一般潺潺而出,流畅清越。

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高山流水,不是那?些音修常常习练或推崇的任何名?曲,与音修所奏的乐曲差了十万八千里,倘若说得刻薄些,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俗曲。

只是一个普通人随意吹奏出的小调,充满了无序的田园野趣。

听到这乐曲,很?容易便能想象,误入一处凡人乡野,在牧童或渔人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曲调,只是静静聆听,就仿佛能感受到吹奏者对生机勃勃的自?然?的珍惜和钟爱。

“血屠刀”怎么会吹出这样?的曲调呢?

一个嗜杀成性、残忍冷漠的魔修,怎么会在竹林里折一支竹笛,认真又专注地吹响一支悠扬而充满生趣的小调呢?

卫朝荣吹到一半,蓦然?停了。

悠扬欢快的笛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中沙沙的竹叶声。

“怎么停了?”她?问。

卫朝荣放下了竹笛。

“接下来的,我就不会了。”他很?实诚地说,“我只会这么多。”

真是古怪,谁学曲子只学到一半呢?

“你和谁学的笛子?”曲砚浓奚落他,“怎么只学了一半?剩下的难道想留给我来吹?”

卫朝荣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

“如果你想吹,我可以把笛子给你。”他说。

曲砚浓根本就不会吹笛子!

她?不会任何乐器,也?根本不常听曲,听过最多的乐曲都来自?于斗法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音修。她?和师尊檀问枢一样?,从来不学这种无用的东西。

当然?,如果有音修前辈愿意把自?己琢磨出来的音修绝学送给她?,她?还是会欣然?笑纳的。

“你的笛子根本没入门。”她?嘲笑他,“你能靠笛声攻击、魅惑谁?连一个凡人都不会被你迷惑到,随便哪个人稍微学一学,都能吹出你刚才的水准。”

卫朝荣很?平静地看着她?。

“我吹笛子,并?不是为了攻击谁,或者魅惑谁。”他说,每一字每一句都质朴沉逸,仿佛根本没指望她?能理解,单纯说给他自?己听,“我从来没有把笛声当作我的手段,我只是能感觉到愉快,笛声能抒发我心中的感受,所以我会吹笛子。”

曲砚浓迷惑地看向?他。

他的每个字对她?来说都好像是天方夜谭,是失心疯一般的疯言妄语,是她?根本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一件根本没有杀伤力、也?不具备魅惑能力的无用之物,不就应该是浪费精力的废物吗?

为什么要抒发心里的感受?

愉快就是愉快,伤感就是伤感,传递出来,又有谁听,谁能听懂?

纵然?听懂,又有什么用?

“因为我觉得,也?许人生除了利益和有用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他没在意她?质问的语气,沉思般想了很?久,认真地说,“哪怕是修士,这一生也?很?短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谁也?不知道哪一天死亡会突然?降临,算计了再?多的利益和用处,也?抵不过一场意外。”

“但是我的心绪是永远跟随我的,我有喜悦,也?有苦闷,没有人能听懂,我融在笛声里,我自?己也?就听明白了。”

卫朝荣停顿了片刻,出人意料地问,“你想试试吗?”

曲砚浓愕然?地看着他,“我?”

像是另一个旷世奇谭,她?从来没碰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太无用,不配占用她?宝贵的精力,她?这一生从没尝试过奏响什么。

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分外古怪。

“对,你想试试吗?”他重复了一遍,“我可以教你。”

真是可笑。

他能教她?什么?他自?己都是个没入门的半吊子,教她?怎么吹半支曲子吗?

她?心里奚落着,可不知怎么竟也?没说出来,伸出手,“给我。”

卫朝荣很?短暂地勾起一点?弧度。

他转瞬压下了唇角,又是那?副冷峻沉逸的模样?,把竹笛递给她?,“你看好,是这么拿的……”

他声音低沉缓和,不疾不徐,很?用心地教她?,她?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想教会她?,也?是真的希望她?能学会。

无关利益,也?没有好处,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和他一样?,体会到那?种得以抒发胸臆的陶然?。

卫朝荣的笛声是没有任何魅惑人心智的作用的,她?很?确定。

可是她?按着笛孔,断断续续地吹响不成曲的音调,间隙望着他专注沉凝的模样?,却有那?么一瞬,相?信他的曲调真的会魅惑人。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察觉了,停下言语,也?回望她?,一瞬不瞬。

没有太多交流,没有更多言语,她?抬手,他搂紧了她?,唇碰撞着唇,生硬急促地凑成一个吻。

一个既激烈,又绵长的吻。

她?想她?对他也?许是真的着了迷,不然?为什么无论他有什么古怪的想法,她?都觉得那?么新奇,像是去到另一个世界。

“他以前送了我一支竹笛。”曲砚浓忽然?开口?说,“很?普通的竹笛,他自?己做的,我直接给他拿走?了,他也?没拦我。”

“后来时间长了,竹笛也?坏了,再?也?吹不响了。”

戚枫垂着头不敢看她?,像是想回应,可惜半晌没吐出一句话,反倒把脸憋红了。

“你会吹笛子吗?”曲砚浓也?不介意,问他。

戚枫紧张地摇摇头。

“我当初也?不会,他说要教我,结果教了半支曲就没了。”曲砚浓笑了起来。

卫朝荣教完了他会的那?半首曲调,听她?吹了一遍,点?了一下头,语气寒峭如冷夜里的星火,话里藏着话,“你学会了这半首,接下来的半首就可以自?己编了。”

她?愕然?看他,始知这人还记着她?的奚落,到最后图穷匕见,方才见一点?锋芒。

“那?你可等着吧。”魔女冷笑着放狠话回应他。

后来她?把那?支简陋的竹笛带走?了,学会了他那?荒疏的半首曲调,一直一直都记得,常常拿出竹笛久久地凝望,可从来没有吹响。

“不过,在他死后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经历了许多事,认识了很?多人。”曲砚浓微微一笑,“那?首小调,我真的编出了后半首。”

虽然?,这后半首是在天下第一音修的帮助下编撰的,可毕竟也?是她?写?的。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阆苑曲》。”曲砚浓说,“当时是在这附近编撰完成的,因此我后来占下这片地方,筹建了阆风苑,再?后来就有了阆风之会。”

很?淡、可又无比清晰的情绪涌上心头,情之所钟,她?问戚枫,“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

没有因由,也?不在乎面前的人是谁,是真正?的戚枫也?好,是檀问枢伪装也?罢,她?都不在意。

这一刻,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午日,他手把手拿着笛子,教她?吹半首曲调。

和他做同样?的事,让她?觉得离他有点?近。

戚枫紧张到咬着嘴唇不放,几乎要咬出血来,声音卡在喉咙口?,硬是发不出。

曲砚浓静静看着他。

“轰——扑通!”

一声闷响。

申少扬像一颗会弹跳的水弹,不知被谁从假山后面一口?气抛掷过来,轰然?撞在地面上,带起一阵烟尘。

他狼狈地在地面上扑腾了两下,翻身跃起,左看看右看看,干笑,“曲、曲仙君,戚枫,这么巧啊。”

戚枫被吓了一跳,想到刚才和曲仙君的对话,虽则不确定申少扬到底听到了多少、能不能猜到其中意味,还是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曲砚浓握着竹笛,挑起眉。

“这么巧?”她?似笑非笑,“偷听了这么久,终于现身了,真是够巧的。”

申少扬一惊,旋即想到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又恍然?。

“这个,这个嘛。”他尴尬地笑了笑,“好奇心嘛,人人都有,没办法的。”

戚枫的脸更红了,他看了申少扬一眼,垂下头,像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说说吧,”曲砚浓意兴盎然?,“偷听了这么久,忽然?跳出来打?断,是想做什么?”

“要记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她?幽幽地说,“否则,忽然?被人打?断回忆,我可是会暴怒的。”

申少扬欲哭无泪。

他也?不想突然?跳出来打?断的,他在假山后面偷听得可起劲了,可谁能想到,就在曲仙君对着戚枫说出“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的时候,他指间的灵识戒骤然?发烫,就那?么一瞬间,控制着他的身躯猛然?发力,像是个麻袋一般被人甩过假山,轰然?落在曲仙君面前。

不是他想过来的,是前辈、前辈把他丢过来的啊!

可前辈就这么把他扔了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灵识戒冰凉得可怕,没有半点?回应,申少扬猜不透前辈的意思。

现在曲仙君问他过来干嘛,申少扬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前辈真是太奇怪了,他内心泪流满面,为什么不主动找曲仙君、还不许他去找仙君,偏偏又总是因为仙君的一举一动而牵肠挂肚、吃了一坛又一坛老醋呢?

在曲仙君笑吟吟又冷冰冰的注视下,申少扬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说,“我过来是因为、是因为……”

前辈,这可是你逼的!

申少扬一闭眼:“是因为我也?想和仙君学吹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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