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阆苑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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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轩建在灵泉池前?, 供应赛者更换合适的衣物。
由于灵泉池性质较为特殊,竹轩里配有限制神识的手环,戴上手环后, 哪怕是元婴修士的神识都会受到限制。

之前?申少扬在灵泉池里听见不认识的应赛者聊天说起,手环对元婴修士的限制其实不大, 戴上后就像是隔了一道木门,元婴修士若是有心用神识查探, 还是能感知到周遭的情况的。

不过?……应该没有哪个元婴修士这么丧心病狂,特意来阆风苑泡灵泉池,还故意用神识到处看吧?

申少扬围着浴巾, 站在能隔绝神识的木门前?做了半晌心理准备, 戴上手环,这才认命般伸出手,推开了门。

“你终于出来了。”富泱大松一口?气,“我?以为你在里面晕倒了。”

申少扬大感尴尬,意识到自己?的格外?扭捏实在有点丢人了, 于是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主动朝出口?方向走,“听说三?个灵泉池中,北面的那个灵气最浓郁,之前?那里人最多, 我?就没去,要?不今天试试吧。”

富泱可有可无?地跟上去, “那你最好要?小心一点。”

申少扬困惑:“什么小心一点?灵泉池有什么好小心的?难道池子里有蛇?我?也不怕蛇, 以前?我?在莽苍山脉见过?不少大蟒蛇。”

富泱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我?说不准,也许对你来说, 比蟒蛇更可怕一点。”

申少扬挠挠头:富泱在搞什么名堂?

他想不明白,顺着竹轩的长?廊往前?走,短短十几?丈的路,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

他一把拉开了竹门。

蒸腾的雾气袅袅地吹来,拂在申少扬的面具上,化为水珠,流进他的脖颈,被他胡乱地抹掉,他逆着水雾飘来的方向,踩着鹅卵石的小路往前?走去。

“这边的池子好热啊。”他随意地点评,“我?之前?去过?隔壁的灵泉池,一个是冰的,一个是温的,都没这么大的雾气,戴着手环都有点看不清了。”

富泱以沉默回应。

申少扬有点奇怪,一边回过?身去看富泱,一边脚步也不停,“你之前?来过?这个池子吗?”

富泱点点头,“当然,这边灵气最浓郁,大家都抢着来这里,所以总是挤了很多人,我?习惯来这里多认识点朋友。”

申少扬充满敬畏地沉默了。

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围着一条浴巾和陌生人在灵泉池子里交朋友啊?

“要?下台阶了,你看前?面吧。”富泱好心提醒。

申少扬点头,随意地回过?头,望向宽阔的灵泉池。

“啊!”

“啊啊啊——”

他一蹦三?尺高,一个劲地惨叫起来,声音凄厉,“为什么、为什么你也在这里啊?”

雾蒙蒙的灵泉池中,有人站了起来。

“这里的灵泉池很宽敞,容纳三?个人修练绰绰有余,没必要?这么霸道,上来就抢吧?”祝灵犀站在水雾迷蒙的灵泉池里,定定地朝他们看过?来,神色沉静,有条有理,“还没到最后的决赛,在这里起冲突又有什么意义?若说要?试探对手的虚实,前?面那么多轮也该够了吧?”

申少扬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一会儿捂胸口?,一会儿又觉得太扭捏,改为抱胳膊,“不是,不是……”

他恍然大悟般回过?头望向富泱,眼神充满指控,“你刚才就知道她在这里。”

富泱摊手,“就在刚才,你在更衣间里种?蘑菇的时候,她正好出来。”

祝灵犀终于搞明白他的意思。

“泡个灵泉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茫然,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向申少扬,“你看到我?会不好意思吗?”

申少扬哀嚎:“我?看到你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你们看到我?,我?会不好意思!”

祝灵犀顿悟。

她认真地把申少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公正地评价,“你个子挺高的,皮肤也比较白,整体较为匀称。根据你露出来的部?分看,你的腿应该也很直。总体来说,在男修中,你的外?在条件相?对属于比较出色的那一批,不需要?过?度自卑。”

“不过?,你一直戴着面具,是因为外?貌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她真的很认真地为他出谋划策,“你身后的那位富泱道友是四方盟的修士,他们四方盟在这方面研究得很深,应该有不少改善外?貌的丹药和符箓,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向他咨询。”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她。

富泱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我?们四方盟有很多丹药,虽然我?不是主营这个的,但我?有不少朋友经营这些,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要?个友情价。”

申少扬转过?头,持续呆滞地看向富泱。

祝灵犀和富泱一起回望他。

申少扬双手捂着面具,仰起头,崩溃地大喊,“啊——”

他本来就是嫌脸上的魔纹丑才戴着面具的,感觉用面具遮掉魔纹,就不会那么丢人了,没想到在其他人的眼里,他一直戴着面具,就说明他长?得真的很丑。

前?辈,他泪流满面地想,我?什么时候能结丹啊?

这黑漆漆的面具,他真是一天都戴不下去了!

灵识戒当然不会回应他的崩溃。

前?辈其实不常关注他,只在某些重要?或危险的时刻投以关注,其余时候,就算申少扬主动询问,前?辈也未必愿意搭理他。

申少扬的崩溃,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既然你们不是来抢灵泉池的,那我?就继续修练了。”祝灵犀等不来他的回应,失去兴趣,朝他们严肃地点点头,转身重新坐下了,“你们请自便?。”

富泱瞥申少扬一眼,耸耸肩,迈步走进灵泉池。

申少扬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试图抬左腿,于是把左手也一起抬了起来。

放下左腿,他抬右腿。

“右手。”富泱说。

“啊?”申少扬茫然。

“右手右腿一起抬起来了。”富泱好心提醒,“该抬左手了。”

申少扬猛地放下右手和右腿。

他抬起两只手,痛苦地捂着脸上的面具,“啊——”

被祝灵犀点评过?之后,他感觉这辈子都没法心平气和地面对她了!

“我?还是换个池子吧。”申少扬游魂一般毫无?起伏地说,呆呆地转过?身,飘出了灵泉池。

灵泉池里,祝灵犀睁开眼。

她迷惑不解地盯着申少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看富泱,“你朋友?”

富泱沉默。

他看看门口?,申少扬魂不守舍、脚步发飘地走出竹门,用了很大勇气才点头,“算是吧。”

“他真是个散修?”祝灵犀蹙眉。

灵泉池在五域是很常见的修练场所,不光是上清宗、四方盟这样的超级势力会设,就连很多小宗门也会专门开辟一个灵泉池供自家精英弟子和长?老修练。

申少扬这样尴尬扭捏的样子,只能说明他之前?很少泡灵泉池,还没能习惯。

富泱笑了笑。

“谁说得准呢?”他说,“搞不好他还真是。”

关拢的竹门后。

申少扬终于提起精神,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挠挠头,既感觉自己?方才在灵泉池边的表现十分丢人,又不敢细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光是回想一下祝灵犀说的每个字都是对他毁灭性的伤害。

“我?真是流年不利。”他失魂落魄地走过?回廊,特意绕过?了方才那个池子隔壁的一间,径直朝着另一侧最远的方向走去,只希望能和刚才那个池子离得越远越好。

在最后那道竹门外?,他松了口?气,抬起手,准备推门。

门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

“我?先前?就告诉过?你,好好参加比试,不要?去奢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没想到那时你就被控制了神识,让我?白费功夫。”

申少扬去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中。

怎么这边的灵泉池里也有人啊?阆风苑里不是只剩下三?个应赛者了吗?

听这个话的意思,里面似乎不止一个人?

申少扬好奇心大起,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仔细辨认门内说话的人是谁。

“小叔,是我?太没用了。”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让你们失望了,对不起。”

申少扬瞪大眼睛。

他认得这个声音——那不是戚枫吗?

自从镇冥关比试中止后,曲仙君带着申少扬、祝灵犀和戚枫回了阆风苑,为戚枫检查了神识,确认戚枫的神识中确实有被人控制的痕迹,也因此取消了戚枫在阆风之会里的成绩。

按理说,戚枫已经不再是阆风之会的应赛者了,当然不该住在阆风苑里,但阆风苑一向对应赛者比较宽容,不会第一时间将应赛者扫地出门,因此戚枫仍然在阆风苑里,倒也是一件合理的事。

可是——

戚枫的小叔是谁啊?

为什么戚枫的小叔可以进阆风苑,和戚枫一起在灵泉池里聊天啊?

“你不必和我?道歉,以你在镇冥关中所闯下的大祸,除了曲仙君,没有任何人配接受你的道歉。”戚枫的小叔语气很严厉,但说着说着,话锋又一转,“不过?,你倒是运气很好,比试时,我?在阆风苑里亲眼看到,仙君对你格外?关注。”

——什么?

申少扬扒在门边,恨不得溜进去听。

戚枫的声音有些惊讶,怯怯地问,“仙君为什么会关注我??”

“我?本来是没想让你知道的,但你既然已经入了仙君的眼……也罢,说给你听也无?妨。”戚枫的小叔长?长?叹了口?气,“仙君从前?有一位情定三?生的道侣,彼此情浓意重,恩爱非常,可惜当时仙魔对立,天下动荡,在一次绝境中,仙君的道侣为了守护仙君而?死。”

“生离死别,幽明永隔,仙君伤痛之极,多年也无?法忘怀。”戚枫的小叔言语中似乎也有叹息,“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想念他。为了怀念他,她千年来钟情于乾坤袋,一直试图做出神品乾坤袋,只因当年他为她而?死的时候,就差了那么一个品质上乘的乾坤袋。”

门内的戚枫到底是什么反应申少扬不知道,反正申少扬只知道自己?是惊呆了。

“前?辈!”他大惊失色地对灵识戒大呼小叫,震惊到瞳孔放大,“前?辈前?辈前?辈!你是曲仙君的道侣?”

虽然申少扬一直在猜测前?辈和曲仙君的渊源,可是真的从来没想过?前?辈会是曲仙君的道侣啊?

——前?辈居然是曲仙君的道侣!

灵识戒里沉寂了好一会儿。

卫朝荣终于投注向灵识戒投注灵识。

“不是道侣。”他沉默了片刻,语气寂寂,仿佛平静无?波,“没那么正式。”

申少扬迷惑地挠头。

什么叫“没那么正式”?那是什么意思?

可灵识戒里却又沉寂了。

卫朝荣在冥渊中寂然。

他并不是曲砚浓的道侣,即使?他们做过?一切道侣会做的事,但他们确实不是道侣。

真正的道侣,应当在天地乾坤的见证下,拜过?结契礼。

可曲砚浓甚至没承认过?他。

卫朝荣微微抿起唇。

他冷峻沉然的眉目紧蹙,不是滋味地想:她根本没想过?和他结契。

对她来说,他就像是可有可无?的消遣,是同病相?怜的因缘,她确实喜欢他,可并不打算爱他,也不想回应和面对他的爱。

她对他有情和欲,有喜欢和依恋,但从来都站在情与爱的边缘,如警惕的鹞鹰般随时都准备抽身,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地靠近,也依然握不住她的手。

要?不是当初冥渊外?的舍生忘死,她也许到半途就腻了,把他抛在脑后,再也不想起。

叫他怎么甘心?

申少扬站在竹门外?,内心冒出八百个问题,奈何前?辈不搭理,只能抓耳挠腮地好奇。

门内,戚枫轻声问,“可是,仙君的道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戚枫的小叔意味深长?地说,“这么说吧,曲仙君这一千年来,想来清心寡欲,常年居于知妄宫中,不问世事,唯独在多年前?,将我?召入知妄宫中,常伴仙君身侧,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门外?,申少扬惊恐地瞪大眼睛。

什、什么?戚枫的小叔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才刚知道前?辈和曲仙君曾经是道侣,就听到这个消息……

前?辈还在呢!

门内,戚枫弱弱地问,“是为什么?”

戚枫的小叔轻轻笑了一声。

“因为我?们戚家人,生得和仙君那位道侣有几?分像。”他别有深意地说,“我?长?得像,你也像,我?们都像那个人。”

“岁月绵长?,可回忆和情丝磨人,就算是仙君,也有俗念,无?处排解,怎么办?”

“自然而?然的,只能从旁人的身上找寻那个人的痕迹,聊以排遣相?思之苦。”

“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戚枫的小叔说,“我?在知妄宫中待了二十年,出来后奋斗一番,就成了沧海阁阁主。现在仙君又看上了你,这可是你的大造化。”

“你要?做的,就是谨守本分,抓住这个大机缘,不要?产生痴心妄想,以后的好处,够你一生受益了。”

申少扬在竹门外?连气都不敢喘了。

他同手同脚地走远,声音颤抖,“前?、前?辈?”

完蛋了,前?辈当初连曲仙君看了他一眼都要?吃醋,现在听到戚枫小叔的话,岂不是要?从灵识戒里冲出来杀人了?

可申少扬等了很久,灵识戒却再没了声音。

就像是根本没听到竹门内的对话一般,前?辈什么也没说。

*

千万里外?,幽邃天河轰然翻涌。

死寂的河水惊涛拍岸,嘶吼般撞击在一重又一重的前?浪上,足以令一切坚不可摧之物碎成齑粉。

荒芜幽寂的枯冢里,妄诞不灭的魔癫狂喧嚣。

诡异的黑雾疯狂暴动着,如同恐怖震悚的风暴,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扭曲着,几?乎失去了躯体的模样,像是个彻头彻尾的魔物,只剩毁灭和狂躁的欲望。

为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

他想过?千年过?去,她也许会喜欢上别的什么人,也许她会放下和他的过?去,开启新的恋情,时光能销磨太多坚不可摧的事物,他在酸涩里忍耐。

只要?她还记得他,只要?她的回忆里还有他的一片净土,他不奢求太多,也没资格奢求。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千年后旁人能借着他的粉身碎骨、倾尽所有,轻而?易举地站在她的身侧,去窃取那些曾经属于他、让他竭尽全?力紧握的东西?

他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索求。

他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他所有的一切,只要?她心里的一点独一无?二。

为什么就连这一点偏爱和垂怜,她都不愿施舍?

只要?容貌和他有一点相?似就够了吗?

他是旁人可以轻易取代的吗?

对她来说,他就这么泯然众人吗?

那他在她的心里,究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幽寂的荒冢中,震悚的嘶吼声一重重飞远,震荡着浩荡天河的死寂河水,成了这方天地中永不沉寂的惊涛。

*

山海域的边界,青穹屏障的边缘。

曲砚浓撕裂空间,从容地站在青穹屏障破裂的洞口?。

“你当初就是从这个缺口?进来的?”她垂下头,漫不经心地问。

在她的手中,一个竹篮摇摇晃晃,缩小到锦鲤般大小的鲸鲵摆着尾巴,无?比乖巧地应答。

曲砚浓可有可无?地点头。

她细细地打量着青穹屏障的缺口?。

原本狰狞的缺口?,不知何时长?满了烂漫的花,如同翻涌的云墨开遍旷野,竟将青穹屏障的缺口?堵得严严实实。

“怪了。”曲砚浓喃喃地说,“怎么会有花开在青穹屏障的缺口?,而?且居然不畏虚空侵蚀?”

上次她来查探的时候,这里还没开出花。

“难道这世上还有这种?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主动来帮我?堵住缺口??”她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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