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镇冥关(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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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少扬从狼藉的艮宫中走出, 头顶正?好传来裁夺官的?声?音。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戚枫,三十;祝灵犀,三十;富泱, 十五;申少扬,零。”

申少扬皱起眉。

祝灵犀的镇石数也变少了, 罪魁祸首都不必猜,一定?也是?戚枫。

现在?这家伙居然成了第一, 毁去的?镇石少说也有五十块——曲仙君怎么没把这人直接打出去啊?

他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方才艮宫崩裂,他填换好的?镇石恰好在?那?一片,在?那?一场意外中化为乌有, 这下进度清零, 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赶上对手。

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申少扬警觉地?握住剑柄,朝灵力的?方向看去。

富泱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望见申少扬时,他似乎也有一瞬戒备,可很快又放下了敌意, 耸了耸肩,“哟,这么巧,又见面了。”

申少扬握在?剑柄上的?手也放下了。

他和富泱实在?没什么利益冲突可言,现在?俩人是?难兄难弟, 手里没几?块完整的?镇石,排名也都在?最后, 就?算把对方淘汰了也进不了下一轮。

“你也遇见戚枫了?”他问富泱。

富泱那?副总是?轻快的?神情罕见地?消失了。

“哈, 是?啊。”他神色有些冷, 语调倒还?是?很平静,只是?透着一股讥讽, “实力不够,只能自认倒霉了——总不能也和人比一比谁更没底线吧?”

和谁比底线?是?谁没底线?

虽然没直接说,但谁都知道再说谁。

“我听到通报了。”富泱主动说,“我们俩半斤八两,戚枫也毁了我二十块镇石,现在?我手里只剩五块没替换的?,我不打算继续了,你倒是?可以再去试试。”

申少扬大吃一惊:富泱目前?的?镇石替换数是?十五,加上还?没换的?五块就?是?二十,怎么就?打算放弃了?

他这个成绩归零、手头一块镇石都没有的?还?不打算放弃呢。

“我又不在?乎这个比试资格。”富泱耸耸肩,神情淡淡的?,“既然裁夺官没出现,就?说明毁掉镇石这个方法是?被?允许的?,我做不出这种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再说了,我可打不过戚枫,祝灵犀手里更是?一块镇石都没剩下,如果我还?要继续比下去,不就?得抢你的?镇石了?”富泱说到这里,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你可是?我的?大客户,我们四方盟修士可不会得罪大客户。”

申少扬一怔。

他只拿到一个镇石袋,别人却不知道,起码富泱不知道,还?以为他现在?手里剩了二十块完好的?镇石——难怪富泱刚才让他再试试。

他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被?忽略的?东西。

“你刚才说,祝灵犀手里一块镇石也没剩下?”他问富泱,“你怎么知道?”

“镇冥关按照九宫布局,我们被?分到坤、巽、乾、艮四宫,我和她在?兑宫遇到,算算时间?,她和我一样,只拿了两个镇石袋。”富泱说到这里,微微睁大那?双猫一样的?眼睛,“你不会只拿了一个镇石袋吧?”

申少扬没回答,更急切地?反问:“镇冥关共有九宫,你怎么知道我们分别被?分到哪里的??”

哪怕中宫暂时无法入内,那?也有八宫开放,富泱怎么知道他们四个被?分到乾、坤、巽、艮四宫?

富泱明显有点疑惑,看了看他,又恍然大悟:“忘了你是?散修了。”

“《九宫算图》你知道吗?九宫画成井字型,你就?当它?有三行三列共九格。”富泱给他解释,“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对应的?是?四个角上的?格子。我们上一场比出的?排名,祝灵犀第一、戚枫第二、我第三、你第四,正?好可以对应二、四、六、八,那?就?是?坤、巽、乾、艮四宫。”

申少扬听得一头雾水,九宫他知道,但只限于知道名字和方位,《九宫算图》是?第一回听说,听是?听懂了,可疑问更深了,“就?算有这么个规律,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会被?分到四个角啊?为什么就?是?二四六八,而不是?直接一二三四呢?”

这前?后不通啊!

富泱一哂:“九宫里对应一二三四的?四宫,分布得不均匀啊。”

他摊手,“震宫和巽宫对应三、四,这两个是?挨在?一起的?,难免要抢得更激烈,而对应一、二的?坎、坤两宫,周围都空了至少一宫,必然能拿到更多的?镇石。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把四个应赛者传送进去,那?对于进了震、巽宫的?应赛者不公平啊。”

“既然是?比试,肯定?要考虑公平。”富泱说到这里,很为申少扬叹气,“这些也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是?四方盟在?阆风之会前?教的?——阆风之会办了很多年了,总有些规律可循,像我、祝灵犀和戚枫这样背靠大宗门的?应赛者,赛前?都会有人来教。只要提前?知道了这些规律,一进镇冥关就?能推断出其他人的?方位。”

申少扬当然是?没有这个便利的?,他不仅是?个散修,而且还?是?堪称穷乡僻壤的?扶光域散修,连《九宫算图》也没听说过,自然也就?猜不到别人的?方位了。

按照富泱的?说法,四人分别在?九宫的?四个角上,申少扬和戚枫、富泱相邻,而祝灵犀所在?的?坤宫和他成对角,隔着还?没开放的?中宫。

——他没拿到的?另一个镇石袋,是?被?戚枫拿走了!

申少扬心里隐约有个猜测。

“你的?意思是?,戚枫也知道我们被?分到哪里了?”他问,“刚才他有没有把一枚方孔玉钱贴到你额头上?”

富泱愣了:“什么方孔玉钱?”

他说完,又补充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斩钉截铁,“戚枫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律。”

申少扬只觉豁然开朗,“戚枫在?针对我!”

镇冥关的?那?一眼,他根本?没有看错,戚枫在?比试前?就?对他有恶意,因此?戚枫对付富泱的?时候,只是?毁掉了富泱的?镇石,而对他下了狠手。

即使不知道那?枚方孔玉钱究竟是?做什么的?,申少扬也能根据那?股侵入体?内的?诡异力量判断出戚枫的?恶意,那?绝不会是?简单的?攻击;而在?戚枫发?现诡异力量攻击不成后,立刻摧垮镇冥关,故意让申少扬陷入死境。

要不是?申少扬有灵识戒,要不是?曲仙君离奇地?出现,现在?已经跌进虚空或冥渊里尸骨无存了。

甚至于,被?青鹄令传送进镇冥关后,戚枫也像富泱一样判断出了四人的?方位,有意选择了申少扬的?方向,抢先取走了震宫的?镇石袋——戚枫比申少扬早进镇冥关,不管申少扬究竟往哪个方向走,他都决计拿不到震宫的?镇石袋了。

而申少扬也真的?就?这么倒霉,在?根本?不知道其他人被?传送到哪里的?情况下,跑去了震宫,空手而归,再往前?走,到了戚枫初始传送到的?巽宫,再次空手而归。

兜兜转转一大圈,镇石袋自然全都被?其余三人拿走了,回到艮宫时,他仍然只拿到了一个镇石袋。

“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了?”申少扬百思不得其解,“他居然这么恨我?”

他真的?是?冤死了——他又不认识戚枫!

申少扬想到这里,忽而一顿。

他确实是?从来没和戚枫打过交道,因此?这无缘无故的?恩怨并不来自于他做了什么,更可能是?一场无妄之灾。

按照这个思路,申少扬只能想到戚枫打入他体?内的?那?股诡异力量,和他骨髓中冒出来的?黑色力量……

假如曲仙君说的?是?真的?,他也许真的?和魔修有点关系,那?么,会不会是?那?股黑色力量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流溢出去,被?戚枫探查到了,这才产生敌意?

申少扬想到这里,表情顿时垮了下来:他不会真的?是?个魔修吧?

他真的?不知道啊!

而唯一知道真相的?前?辈……

申少扬沉痛地?瞥了一眼手上的?灵识戒。

漆黑戒指里,依然是?一片死寂。

前?辈到底怎么了?

*

冥渊在?沸腾。

千万年死寂的?河水,永不停歇地?攫取生机的?无尽天河,在?这一天澎湃如沸。

卫朝荣屈身?伏跪在?晦暗无光的?乾坤中。

他一手撑在?地?上,五指用力蜷曲,深深陷在?泥土中,绷紧到极致了,也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那?具高大宽阔的?虚幻身?躯此?时像是?一团蒸腾的?黑雾,扭曲着,勉强维持着人的?形态,剧烈地?滚沸。

极致的?痛。

痛到让人想把这具身?躯也彻底撕碎,结束这没有尽头的?痛楚。

像是?有燎原烈火从内而外焚燃,灼烧过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血肉皮骨,无穷无尽、永不枯竭,直到一身?皮囊成飞灰。

卫朝荣知道这其实只是?他的?错觉。

他并不会化为飞灰,也没有烈焰焚燃着他的?身?躯,因为从坠入冥渊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曾拥有“躯体?”这种东西。

他在?冥渊河水中彻底湮灭,化为虚无,只剩下一缕不知归处的?亡魂,在?乾坤冢里复苏。

在?所有古籍传说中,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他也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修士一样,把这当成是?先辈编撰出的?荒诞不经的?传说,直到他在?乾坤冢中醒来,一身?浓烈凶煞的?精纯魔元,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里独自渡过漫长岁月。

像是?命运精心撰写的?一页荒唐,一个曾伪装成魔修的?仙修,死后一身?魔气,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魔。

不是?魔修,不再有任何身?为修士、身?为一个人的?部分,他是?魔。

冥渊是?命中注定?的?万物终结,而他就?是?这个终结。

他踏出乾坤冢的?脚步,就?将是?这个已然四分五裂的?世界走向终结的?丧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毁灭。

五域修士把天地?裂为五域称作“山海断流”,以为那?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浩劫,殊不知那?只是?一个开始。

先前?在?不冻海见到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流露出痕迹,连申少扬也察觉了。

自那?之后,申少扬一直或明或暗地?问他:“前?辈,既然你和曲仙君认识,为什么咱们不去找曲仙君?虽说曲仙君仙踪不定?,但沧海阁又跑不掉,总能联系上曲仙君的?。就?算沧海阁把咱们当成是?骗子……反正?你们是?真的?认识,只要说说你和仙君当年的?往事,沧海阁向曲仙君转达一下,自然就?知道咱们不是?骗子了——这世上本?来也没几?个人敢骗到曲仙君头上啊。”

申少扬问:前?辈,为什么你没让我去找她?

为什么?

无数次被?问起这样的?问题,他也无数次在?心里艰涩地?回答:

因为,我不能。

他不能。

如果一个人的?归来,只能伴随着一切的?毁灭,那?么他最好的?归宿,就?是?不要回来。

“这么说来,你其实不算是?上清宗的?弟子,来魔域之前?,也从没在?上清宗待过?而你来魔域之后,牧山宗才并入上清宗,你的?同门都住进上清宗了?”她问,“你回上清宗,是?因为你师父和同门在?等你回去?”

他回到仙域的?第二年,她来过牧山宗废弃的?旧山门,他们并肩在?空阔的?钟楼上,眺望荒废凋敝的?屋舍。

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乌沉的?发?丝被?料峭的?风吹得飞扬跋扈,拂过他面颊,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松尖雪,默默听她晏然漫语,“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

他不作声?,措辞多久都无从开口,不知怎么对她说,其实当他回到仙域后,并没有觉得更好。

同门与他都不相熟,又因为他曾在?魔门如鱼得水的?那?些岁月而畏怯他;师长或许曾单纯地?期待他能平安回来,但当他真的?归来,又有了数不尽的?重担,背负师门的?未来。

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也是?异乡。

可他从不擅长诉说。

又一次,他以沉默作漫长的?回应,抬起手,他拂过她被?吹到他脸颊边的?细软青丝,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

长风萧萧,拂过他的?徒劳。

乾坤冢晦暗无尽的?漫长岁月里,为了掌控这一身?磅礴魔元,他一次又一次封存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丢弃了名姓,封存了爱恨,荒疏了记忆……

然后,永远地?将自己封印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

从此?乾坤冢中只剩下一位不知来历的?无名前?辈。

一个画地?为牢的?魔。

也许,彼此?停留在?分别的?那?一刻,未必就?不如久别重逢。

可他什么都思量了,把自己称斤论两地?放上天平,一铢一铢地?权衡,却唯独猜不到,跨越千年悲欢,她只是?在?不冻海上迢迢地?一望,他便如烈火重燃。

已被?丢弃的?“卫朝荣”,又枯木生花。

当他见到她,当他想起她,“卫朝荣”便又活了过来。

失控的?魔元桀骜地?暴动着,烈焰灼身?的?剧痛一刻不停,如同无声?的?训诫和讥讽,嘲弄他的?一无所有,和欲壑难填。

他一向平静接受命运,无论是?为了牧山宗的?前?程潜入魔域,他乡胜故乡,还?是?义无反顾地?葬身?冥渊,他从不去怨怪人生为何总是?颇多坎坷。

可唯独这一次,他无可遏止地?怨入骨髓,这世上任何生灵都能自由行走在?天光之下,而他只能永远地?沉在?不见天日的?逼仄荒冢中,借一点灵识窥探无边红尘。

他深深嫉恨这人世间?的?每一个生灵,嫉妒他们鲜活的?身?躯、完整的?灵魂、和一双能触碰她的?手。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神狡黠,笑靥如花:那?你就?对我多心动一点,以后做梦都梦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卫朝荣俯身?撑伏,在?剧烈灼痛下微微颤抖着。

他声?音沙哑,很轻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会的?。”

怎么忘得了?

一百年、一千年……永远。

幽暗的?荒冢中,妄诞不灭的?魔定?定?垂首,虚幻眼眸倏然闭合,仿佛生怕太晚,来不及敛去那?眼角一滴泪。

扶光域,莽苍山脉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行猎归来的?少女放下猎物,惊奇地?望向遥远山峦后的?幽邃天河,“阿妈,你看,冥渊又涨起潮了。”

门下阿妈歪在?竹躺椅上,喝得醉醺醺,嘟嘟囔囔,“天河生潮,魔头想从冥渊下出来了呗……哼,等魔头出来,大家都得死!”

“哎呀,跟你说了不要喝这么多酒,你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你不是?总说,这种老掉牙的?夸张传说都是?上古人编出来吓唬人的?吗?”少女翻个白眼,上前?搀起阿妈,轻轻松松背在?背上,往屋里走,“如果真有什么魔头,这个世界若是?毁了,他自己也活不成,他图什么呀?”

“我看啊,就?算真有这么个魔头从冥渊底下出来,他也不会干什么。”少女随口说。

“傻话。”阿妈趴在?她背上,醉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人这一生的?际遇,难道是?能由自己决定?的?吗?就?算是?化神,也左右不了命运。”

“……人力终有穷时,神通不及天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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